第一百零四章 燎原(四)
咔嚓一聲。 劍碎的聲音。 細雪的劍鋒,裂開了一道口子……這道聲音在太宗體內(nèi)響起。 就像是雪崩前落下的第一顆石子,這枚石子的滾落,預(yù)示著后續(xù)不可阻止的崩盤,劍鋒的缺口在連綿的崩裂聲音之中不斷擴大……不僅僅是皇帝聽到了這個聲音。 徐藏的神情并沒有絲毫變化。 他的眼神依舊冰冷,一層寒霜覆蓋在面頰上,細雪的霜寒與自身的死氣,不斷蔓延。 從接過“細雪”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這把劍的缺口……世事無完美,計劃不如變化,他深諳這個道理,踏入承龍殿之前,他沒有想過這一戰(zhàn)會得到“野火”的相助。 踏入承龍殿后,他同樣沒有想到……細雪竟然生出了一絲裂紋。 所以當(dāng)他遞出那一劍之后,所有可能會發(fā)生的情況,都在他的預(yù)計之中,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一切順利應(yīng)當(dāng)?shù)陌l(fā)展,他踏入皇城,絕殺了活了六百年的太宗皇帝。 而最壞的結(jié)局……自然就是中途出現(xiàn)了各種壞的變故。 比如……野火無法擊碎承龍殿下的皇道氣運。 再比如,自己踏入涅槃之后,仍然遠遠不是皇帝的對手。 再比如,太宗根本就沒有放下“鐵律”和“皇座”的意思。 無數(shù)個可能,最終衍生而出的,就只有一條直線,那條直線比徐藏所有的預(yù)想都要順利……然而就在他即將完成這一殺的時候,出現(xiàn)了那個細微的變動。 那個雖然細微,卻可能影響整個大局的變動。 磅礴的死氣,因為細雪的缺口,灌輸?shù)姆较虬l(fā)生了震顫。 直抵皇帝心臟的死氣,產(chǎn)生了些微的搖曳。 徐藏的劍,刺向一個點,此刻劍意搖曳,匯聚如一的死氣纏繞散開……那顆本來即將枯萎的心臟,受到的沖擊頓時分散了不少。 太宗的生機,均勻裹住了“死氣”。 想要殺死眼前的皇帝,必須要用“劍”。 不能是“刀”、也不能是“槍”、“戟”、“棍”、“棒”……因為只有劍,才是最鋒利,最凌厲的兵器。 細雪的劍鋒碎了一道口子。 那股鋒銳的氣機……在這一刻,垮散開來。 …… …… 太宗松了一口氣,胸口的痛苦還在不斷疊加,那柄古劍捅穿心臟,死氣不斷繚繞,但在此刻,給他的感覺卻不一樣了。 先前像是一柄勢不可擋的絕世利劍。 刺入之后,便釘著死氣侵入骨髓。 此刻劍鋒碎了。 天女散花……這股凜冽的死氣像是落了一層霜意,在自己血液之中淡淡落下,頃刻之間便被生機所覆蓋。 把所有的死氣匯聚到一點,可以把自己從永生之上打落,釘入死亡的深淵。 而此刻分散了……對自己的威脅大大減少。 他看著刺入自己胸口的細雪,聲音沙啞,喃喃開口。 “有些可惜啊……你,殺不掉我了。” 徐藏并沒有笑。 他的眼神十分專注,所有的心力都放在那柄劍上。 “是嗎……”黑袍男人淡淡應(yīng)了一聲,他的眼簾微微垂落,這把劍是師父送給他的物事,象征 著蜀山小霜山一脈的薪火傳承,師父曾經(jīng)對他說過……細雪是世上最鋒銳的劍器,但一個劍修的強大與否,與劍器無關(guān)。 與自身有關(guān)。 劍器在手。 劍氣在心。 他在大隋四境走了十年,十年來,細雪束之高閣,一直未曾取出……對于劍修而言,重要的不只只是那柄本命飛劍,更重要的,是那顆劍心。 劍氣境界一境,二境,三境,都談不上多么玄妙,當(dāng)踏上命星之后,再修行劍氣……更多的,就是磨礪劍心,一顆劍心如何澄澈,劍修便如何強大。 這些年,由生入死,由死入生。 徐藏的劍心,早已落了一層霜雪,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凡塵俗欲,都死了個干凈。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 細雪崩塌的那一刻,他并沒有停下死氣的遞送,反而更加用力。 劍鋒一片一片裂開,趙蕤鍛造細雪動用了妖族天下的“霜紋鋼”,這是舉世罕見的材料,此刻與太宗的血rou刮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在這片刺耳聲音之中,徐藏的雙手按住劍柄,一點一點繼續(xù)推動,皇帝的背后已經(jīng)是一整面石壁。 石壁的石面,已經(jīng)被細雪的劍尖戳碎釘入。 劍柄已經(jīng)遞送至不可再遞送。 而徐藏從一開始遞劍的時候,就有一種……恨不得把自己雙手插入太宗心臟的沖動。 現(xiàn)在劍碎了。 于是他便這么做了。 皇帝的瞳孔狠狠收縮,他低下頭來,自己的兩肩松松垮垮垂落,先前的兩擊砸劍卸掉了他兩臂的勁氣,使他對如今眼前發(fā)生的一幕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徐藏欺入了他的胸口。 那柄細雪的劍鋒不斷崩碎,死氣不再如劍一般鋒利尖銳。 劍碎之后,磅礴的死氣像是一柄大錘。 轟然砸下。 承龍殿的大殿石壁發(fā)出沉悶的一聲爆響。 緊接著,太宗的胸口一陣絞痛,比起先前還要劇烈的痛苦在此刻襲來……他低下頭來,看著雙手攥攏劍柄,硬生生把整把劍穿透自己身體,把雙手插入自己血rou之中的那個黑袍人。 他明白了徐藏的想法。 細雪是那個男人最重要的劍。 卻不是唯一的劍。 就算細雪斷了……徐藏也不缺劍。 他本身就是這世上最直,最利,最鋒銳的劍。 現(xiàn)在這把劍刺入了太宗的胸口,短短的兩個呼吸,這位皇帝的面容一陣變幻,終年籠罩的霜雪在徐藏面前蕩散開來……于是在天都城外徘徊了十多年的徐藏,終于看到了這位神秘皇帝的面孔。 徐藏笑了笑。 很普通的一張臉,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 皇帝的面色此刻覆上了一層白霜,他的眉心凝結(jié)出了一枚真正的雪花,凜冽的霜意落在渾身四處,尤其是自己的心臟……天都城迎來了四季之中的深秋,而他迎來了人生里最慘烈的寒冬。 “你看……我是可以殺死你的?!?/br> 徐藏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不再冰冷,反而有些像是春日里的暖陽。 身子骨里一片徹冷。 但那顆劍心是熾熱的,guntang的。 他的壽命正在不斷的消逝,時間似乎對這個孤獨的男人有些過于苛刻了,黑發(fā)變白發(fā),白發(fā)再生霜。 徐藏與周游是至交的好友,也是這世上彼此唯一的道友。 或許是命中注定,或許是命運嘲弄……此刻他的氣息,與蓮花道場那個燃燒生命死戰(zhàn)的白發(fā)道士十分相似,在大隋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有那么幾片不太一樣的落葉,因為落下的那一刻太過驚艷,以至于人們忽略了……他們歸根的一生,其實非常短暫。 徐藏的雙手,在皇帝胸口的血rou里緩慢摸索著,他似乎摸到了一個guntang的東西,熾烈火熱。 是心臟。 他雙手捏住那顆如大日般跳動的心臟……就連細雪也無法擊碎這顆心臟,自己的雙手自然無法直接將其捏碎。 細雪此刻已經(jīng)毀了,劍鋒破碎,妖族天下最高品秩的霜紋鋼都無法殺死皇帝……那柄劍柄被釘入石壁,整把劍透體而出。 但這一刻,徐藏是一把劍。 一把嶄新的,奔赴死亡的劍。 拉著皇帝一起……兩個人的氣機逐漸跌落,再跌落,皇帝的雙手艱難抬起,極其緩慢,一點一點挪動,搭在了徐藏的肩頭,他的神情痛苦而又黯然。 承龍殿的野火還在燃燒。 那柄裴旻留下來的古劍,此刻釘入皇帝的脖頸,guntang的劍柄上落下了一片雪花。 “嗤”的一聲。 白霧升騰而起。 極致的寒冷與極致的炎熱撞在一起。 野火逐漸熄滅,霜雪落下,天地眾生一片死寂。 不僅僅是最中心的皇帝和徐藏。 跌坐在大殿最高處,石階之上的帷帽女孩,黑紗裙上也結(jié)了一層冰屑,她冷的牙齒輕輕打顫,雙手環(huán)臂,整個人蜷縮起來……徐藏的最終一劍,真的距離殺死皇帝只差那么一絲了。 太宗連壓制自己的一絲心神都無法分出。 此刻她可以站起身子,只是這座大殿實在太冷,霜雪落在肌膚上,猶如落在血液里。 這是比劍湖宮飄雪劍君還要強大無數(shù)倍的劍意。 與劍湖宮的“飄雪”意境有那么一些相似。 卻又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 徐藏的劍意,是簡簡單單一個字。 “死”。 這是超越了“冰”、“雪”這種自然意境太多的劍意,生與死,是這世上最大的大道,誰也不可違背。 “野火”在虛空之中的燃燒,都被這股劍意所碾壓熄滅。 大寒天,劍氣落。 同樣蜷縮在大殿內(nèi)的,還有一對年輕男女。 寧奕嘴唇蒼白,從昏迷之中醒來,凜冽的寒意壓住了他,讓他連起身都無法做到。 他怔怔看著兩道抵在一起的身影。 徐藏背對著自己。 大殿之中。 兩道身影的肩頭落滿了大雪。 徐藏的意識不斷沉淪,再沉淪…… 太宗的眼皮微微下墜。 兩個人,同時閉上了雙眼。 承龍殿,一片死寂。 唯有霜雪呼嘯。 不多時。 有人的生命燃燒到了盡頭,徹底化為了一座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