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花
“大先生的修為……是否全都毀了?”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陳懿的心情十分忐忑,在這件事件之中,能夠預見的結果就只有幾種……白帝受了重傷,眉心鱗被沉淵君揭下來。 那么沉淵君安然無虞? 不可能。 陳懿的眼神有些復雜,他看著對面這位剛剛收獲無數呼聲,無數擁簇的北境新任領袖,很難想象這種“跌落谷底”的滋味。 “陳懿先生,其實我并不難受?!?/br> 沉淵君笑了笑,他看出了教宗眼神里的情緒,平靜道:“我并不覺得這是壞事?!?/br> 陳懿微微一怔。 沉淵君背后的千觴也怔住了。 不是壞事……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破開涅槃之后重新跌落更痛苦的事情? “就像是我之前說的那句話……北境野火,永不熄滅?!?/br> 沉淵君雙手捧著茶盞,神情溫和而又淡然,從容地像是一團春風。 “野火永不會熄滅,只要還有一點火星,就可以繼續燃燒。我想要看到的,是整座北境長城的凝練,成長,大隋的鐵騎,只靠一個人,只靠一座將軍府,是不夠的……我想要看到更多,更多的‘火苗’?!背翜Y君笑了,“妖族的皇帝,沒什么可怕的。下次還會有人抽刀迎上去,北境的野火永不熄滅,將軍府的鐵騎絕不遺忘?!?/br> 陳懿有些失神。 他沒有想過,沉淵君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說,在見面之前,只是聞名,他會覺得,這位自天都血夜之后崛起,一舉掌握整個北境的男人,是一個懂得隱忍,極有野心的戰爭家,但現在看來,沉淵君似乎是一個藏在陰翳里的“捧火者”。 對于北境……他傾注了太多的情感,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這樣的“付出”,有些太過無私。 “大先生,這樣不好。”陳懿微微一頓,猶豫道:“言多必失,但陳懿有些話,實在想說……太子殿下是不會容許北境脫離掌控太多的,您渴求的北境大同,到頭來,可能會……” 沉淵君凝視著陳懿的眼睛,看著這位教宗眼神之中的焦慮,擔憂。 他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話。 于是整片屋子,陷入沉默。 “所以我去迎戰白帝了?!?/br> 陳懿陷入了真正的沉默之中,他有些驚嘆地望向沉淵君,眼神之中只有敬佩,還有訝然。 千觴君恍然大悟地看著自己師兄。 許久之后,教宗起身,認真揖了一禮。 “先生大智。” 陳懿一字一句,道:“那片‘眉心鱗’,我會請三清閣閣老鑒別,替將軍府查明。” 沉淵君也起身,面色蒼白地搖了搖頭,笑道:“自?!选!?/br> …… …… 陳懿離開之后。 茶樓靜室,被人推開一扇紙窗,沉淵君身子半倚在窗口,向來穩重的他,如今做的這個動作,倒是有些灑脫,背對紙窗外的天空,衣衫凜冽作響,微微后仰,看著檐角與一線長天。 出神片刻之后,沉淵君回過身子,他揉了揉自己眉心,望向黑暗之中的千觴。 “我懷疑白帝距離‘不朽’,只差最后一步了。” 咔嚓一聲。 千觴君單手扶在木壁之上,隨著沉淵君的話音落下,這面木壁微微裂開,一道不經意間泄露出的力勁,險些把單薄的木板擊碎。 千觴君用了好幾個呼吸才平穩情緒。 這句話實在驚人。 也不可能對其他任何人說。 北境長城如今的情況,前所未有的鼎盛,軍心之凝合,銳意之噴薄,實在不適合面對這則消息。 “不朽”這兩個字,幾乎是遙遠的荒古故事。 但沉淵君從不說謊。 而且……他經歷過三年前的天都政變,見證了某位差點載入史冊的豐碑人物,成就不朽之位。 “所以我必須要跟他打,要把這片鱗揭下來。” 沉淵君苦笑一聲,望向自己的師弟,把小衍山界的那場戰斗,簡單復述了一遍。 “幸虧有師父的劍念,如果不是師父,我和楚前輩二人,一定揭不下那片鱗?!焙芎币姷模翜Y君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名叫“后怕”的情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白帝施展出了非東妖域的荒古秘術……我可以肯定,這位老怪物在嘗試著最終一步。他不想死。而且,他就快成功了?!?/br> 微微的停頓。 斟酌。 “生機。寂滅。” 沉淵君細細咀嚼著記憶里的對戰碎片,緩緩道:“我感受到了這兩股大成的力量……他似乎在走一條極其偏鋒的道路,但是只差一點就能成功了,但是有所缺失?!?/br> 有所缺失……千觴君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沉淵君心有靈犀的提了一件事情。 “寧奕在妖族天下,被東妖域瘋狂追殺?!?/br> 這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這個消息背后的“有趣點”,就在于東妖域到底為了什么,去不死不休的追殺寧奕。 有很多原因,白早休是一個。 而隱藏最深的那個秘密……就是寧奕身上的那股“生之力”。 這個極大的造化,到底從何而來? 沉淵君笑了。 千觴君也笑了。 一人背靠著無數灑入茶樓的陽光,一人棲身在將軍府的陰暗之中,對視一眼,然后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白帝放棄襲殺一位涅槃,為的是寧奕。 是寧奕身上的那股“生之力”。 他所缺失的一部分。 “不止是‘生’,還有‘滅’?!背翜Y君略微沉吟,道:“缺失的另外一部分,應該在妖族天下,可以預知的是,白帝在未來會挑起一場戰爭,但是這場戰爭……會在妖域先揭開序幕。” 沉淵君瞇起雙眼,望向窗外。 將軍府茶樓,大旗飄搖。 昨夜一場大雨,今日雨歇天晴。 目光所向,群山之間,霧氣破散,一片清明。 “寧奕在哪?” …… …… 北境的諸多小山頭,都是一片雨后清凈,初春氣象,百廢俱興。 唯獨“舊陵”是例外。 紫山山主的陣法,在舊陵山一直維系著極寒的氣候環境,春光落在舊陵山體四五里外,便被薄薄的冰霧所阻攔,霧氣搖曳,光線籠罩如一層華蓋。 將軍府的禁令,已經勒令修行者,不準踏入舊陵方圓五里。 舊陵的八個方位,都有甲士把守,事實上這些甲士并沒什么作用……一位涅槃的陣法,已經足夠保障萬事太平。 “嗖”的一聲。 一道劍光撞入舊陵的光罩之中,速度之快,幾乎rou眼捕捉不清,那些鎮守在冰霧之外的甲士只是一恍惚,覺得有什么異樣,但抬起頭來,只見晴空萬里,一片澄澈。 …… …… 寧奕掠入舊陵,直奔那口風雪棺。 細雪瞬間從他的腳底分離,寧奕踩落在地,細雪在分離之前被輕踩一下,自行立起,在空中滑掠,輕輕插入霜白草地之上,劍身搖曳,彎曲成一個不大的弧度,正好插在紅傘身旁,搖晃之時與“紅燭”輕輕交撞,發出一聲清亮的劍鳴。 楚綃前輩盤膝而坐,雪白長發及地蔓延,寧奕離開的這些時辰,她一直閉合雙目,維系陣法和古棺。 整片風雪原,與寧奕留下來的“生字卷”,托住了這口古棺。 也拖住了這口古棺里脆弱的生命。 跌跌撞撞的黑袍年輕男人,落在風雪原上,他的步伐倉皇而又焦急,取出那枚小黑盒,“咔噠”一聲以指尖敲碎盒身,使其中的“渡苦?!憋@身而出—— 一聲稚嫩的清響,這條臥踞如小龍的“藥材”,在破開所有禁制之后,被寧奕的神性攏住。 “前輩,我回來了?!?/br> 寧奕嘴唇干枯,楚綃睜開雙眼,這位紫山山主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如釋重負”的神情,她松了口氣,喃喃道:“這就是‘渡苦?!??” 那條小龍,掙脫束縛之后,如有靈智。 一股淡淡的威壓,鋪展開來—— “轟”的一聲,像是荒古時代傳來的龍鳴,在“渡苦?!钡凝堒|之中緩緩響起,同時伴隨著一陣如朽木破碎的拉鋸聲音,整株藥材,支離破碎。 古棺里的那條生命,脆弱的像是一朵隨時可能飄散的花兒。 裴靈素的面頰一片雪白,雙眸合攏,嘴唇一點殷紅。 嬌俏可人,卻又帶著凄美。 渡苦海破碎之后,絲絲縷縷的青木光芒,掠向風雪匯聚的那口古棺。 寧奕屏住呼吸,用力攥攏手掌,指尖掐入血rou之中,骨骼都發出咔嚓的轟鳴。 他不敢說話,不敢開口,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 紫山山主的神情同樣緊張,這位活了近五百年的涅槃大能,已經經歷過一次失去弟子的痛苦,此刻滿懷希望望向風雪棺木的方向—— “嗖嗖嗖”的風雪彈開聲音,青木光芒在棺木上方凝結出一片三尺圓形結界。 那口棺中,生字卷的生機之力縈繞成一片藤蔓。 這個世界,初春降臨。 這口館內,四季如冬。 但此刻……不一樣了,“渡苦?!钡拇己窳α?,擰結成一條細狹瀑布,落入丫頭的眉心,濺不出絲毫浪花,直抵神海之中。 “嘩啦啦——” 古棺內,一朵春花,緩緩綻放,就開在丫頭的左手手邊。 裴靈素嘴唇輕輕顫抖,然后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