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生安寧
“這個故事……如果在這里結局,應該還算美好。” 沙啞的聲音,在大漠之中飄散。 大旗飄搖。 寧奕坐在裴靈素身旁,風沙吹過衣衫。 他的手中捏著那本畫簿……他知道,這個故事在這里還沒有結束……因為這本畫簿的主人,還沒有出現。 丫頭輕聲問道:“后來你帶著蘇水鏡離開南疆,到了這里?” “不……” “我帶著她離開巨靈宗,離開南疆,一路北上,去了中州,去了大朝會,去了很多地方……”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少年的井月,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沙地之上,神魂掠出,那枚炸開的木質靈牌,倏忽從沙漠的地底掠出,四面八方的木屑在這位大修行者的手上重凝。 當年的那位樸素少年。 變成了后來大開殺戒的月魔君。 “你娘的身體一直不好……是因為‘結魂法印’的原因。” 風沙之中,井月緩緩轉身。 “我帶著她四處求醫,想解開琉璃山留下的‘神魂法印’。”井月低聲痛苦道:“但是一直無果。” “我炸了巨靈宗蜉蝣山一半的山門,所以巨靈宗一直追殺我。”月魔君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我破開十境的那一日,在南疆大開殺戒,殺了許多人,從那天之后,就沒人敢招惹我了……在那之后,他們喊我‘月魔君’。” 阿寧的身軀一震。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 那個矮小的,隨時會被風沙吞沒的身影,平靜至極的說出了這句話。 井寧一直覺得,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卑微至極的人。 井月的確是這樣的人。 小心翼翼,事事謹慎。 因為這是他最真實的一面……而在江湖上,在這大隋的世人眼中,他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那殘酷的暴戾的一面,被他深深隱藏起來。 “琉璃山對你拋出橄欖枝,為什么不去?” 寧奕忽然開口,“蘇水鏡的‘結魂印’是琉璃山賜下的,如果加入韓約,那么……她的病,就可以治了。” 寧奕笑了笑,道:“雖然見面不過數天……但我很了解你,如果琉璃山能解開‘結魂印’的話,那么你絕不會猶豫。” 月魔君望向寧奕,會心一笑。 他手中的那塊木質靈牌,已經重新凝聚,這位魔君從衣襟之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子,望向自己的兒子,沒好氣道:“憨貨,哭什么,你當老子真是傻子?你娘親的遺物,那些東西,我都寶貴著呢,哪舍得放在望月鎮?” 井寧擦了擦紅腫的面頰,看著自己老爹,欲言又止。 井月給了自己兒子腦袋一個爆栗。 “你天天跑夜路去望月鎮,以為我不知道?” 阿寧捂著腦門,頭頂傳來沉悶的一聲“咚”響,他的額頭rou眼可見的鼓起一個包。 又一聲“咚”—— 井月沒好氣繼續道:“老子魔君白叫的?晚上記賬白記的?你見過哪個在我頭上拉屎撒尿的人,第二次踏過客棧的?” 阿寧目瞪口呆。 狂風席卷。 銀月客棧的地底,不知埋了多少白骨……而這片大漠地界,無人看管,即便是富貴人家死在這里,也查不出結果來。 這么一句話說出來,讓少年郎遍體生寒,望向自己的親生父親。 自從知道自己老爹是當年在南疆大開殺戒的“月魔君”之后,井寧顛覆了自己之前對老爹的看法……表面上唯唯諾諾,等到月黑風高的時候再重拳出擊。 所以那些在客棧張揚跋扈的惡人……最后…… 老爹每天晚上趴在柜臺上算賬,撥算盤,算的不僅僅是客棧的流水賬……還是…… 阿寧打了個哆嗦。 月魔君一把摟住自己兒子的肩頭,轉過身來,眼神有些溫暖,阿寧的個頭長得很高,比自己要高,他揉了揉少年滿是沙塵的亂發,“我在第一次遇到徐藏的時候,有過交手,他是當時最負盛名的天才劍修。即便有《大衍秘典》,我仍然不是徐藏的對手。” 月魔君說出自己的敗績,倒沒有絲毫的難堪。 阿寧小聲道:“那可是徐藏呢。” 井月微笑道:“是的……輸給他,并不冤枉,但是在那之后,我開始好奇‘瓏圣君’的身份,這世上似乎只有我才有這份道統,‘瓏圣君’是誰?剩下的半部秘典,如果我拿到了,徐藏還是我的對手嗎?” 阿寧又輕聲嘀咕了一句話,結果被他老爹毫不客氣又給了一個腦瓜崩。 寧奕聽得很清楚。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阿寧說的是,“你怎么可能打的贏——” 行走大隋,寧奕發現,有些人即便離去,仍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這些年輕人啊,一個個迷信徐藏迷信的要死…… 看出了他的心思,丫頭輕聲笑道:“現在換了時代,但其實也一樣,寧奕……你在很多少年的心中,跟當年的徐藏沒有區別。” 寧奕有些恍惚。 他望向阿寧,對方眼中的熾熱,崇拜,還有盲目的相信。 與自己當年望向徐藏的時候,是一樣的。 “我背著水鏡四處求醫的時候,曾經踏足過琉璃山,韓約對我拋出了橄欖枝……”井月面無表情道:“我與他的化身面對面談判過,只不過他無法滿足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很簡單……蘇水鏡因為‘結魂法’,導致神海封塞,神魂緩慢萎縮,我要救活她。” 神海封塞! 寧奕瞳孔猛地收縮,他的心口像是被這四個字扎了一刀。 他下意識望向丫頭。 裴靈素神情平靜,微笑道:“然后呢?” “這是無法挽救的……”井月搖頭,“韓約為我解開了‘結魂法’,但因為當初種下法印,已過三年,這種術法造成了神魂傷,永遠也不可彌補,我只能看著蘇水鏡的壽元一點一點消逝,若非我修行《大衍秘典》,她恐怕離開南疆,也活不了多久……這就是顧侯和顧全的可恨之處,他們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實話,而‘結魂法’暴露的時候,蘇長澈就看穿了一切。” 寧奕的嘴唇有些干枯。 這個故事……他像是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面對可見的未來,無力,最終只能接受。 “她只剩下五年壽命的時候,我和她來到了望月鎮,然后定居。” 井月平靜道:“在這里,我遇到了‘畫簿’的主人,他為蘇水鏡續了五年的壽元。” 寧奕喃喃道:“這里,畫簿主人……能夠續命?” 井月低垂眉眼,自顧自笑道:“人生最大的幸事,應該是所謂的‘失而復得’,其實我和蘇水鏡,已經坦然接受了這一切……準備享受接下來的歲月,但是我們遇到了一位‘大師’。” “那位大師出身靈山,德高望重,離開東土,在大漠找了一處偏僻寺院,獨自修行,一開始只是偶爾來此地,免費為孩童作畫,同時化緣,我和水鏡也并未在意……贈予吃食,飲水,直至后來,這位大師一語點破了水鏡的神魂情況。” 月魔君的聲音有些蕭瑟,他搖頭道:“我從未想過,靈山的佛門大德,竟然還真的有這種玄人,因果布線,未卜先知……我以‘大衍秘典’試探,竟然試不出他的深淺,于是我便動了念頭,帶著水鏡去寺中拜訪他。” “那位大師人品極好,各方面俱是上乘,那座偏僻古寺,只有他和不足五歲的年幼弟子相處修行,他對我說,蘇水鏡的神魂雖然‘冰封’,無法靠外力解開,但他有一門術法,可以讓苦主自行解脫……自內而外,把傷勢化散。” 說到這里,寧奕的神情已經有些激動,他按住性子,等待著月魔君的后續。 “就是……作畫。” 井月皺起眉頭,語氣有些古怪,“時隔幾日,他會來鎮子化緣,以那門術法,讓水鏡陷入‘夢境’之中,我一開始不甚放心,后面發現,我以《大衍秘典》勉強掌控的傷勢,竟然真的有好轉的意味。” 月魔君笑了起來,“從那天起,我便開始相信……上蒼是真的有眼,水鏡的神魂之傷,可以治好。” “后來,我們便要了一個孩子……”他望向阿寧,幽幽道:“你的出生,其實是一個意外。” 阿寧的神情萬分“受挫”。 “那座寺……叫什么名字?” 寧奕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 “小巽寺。” 井月一字一句認真道:“那位大師法號‘戒塵’,是靈山大德‘虛云’的首徒……靈山在世人的眼中一向神秘,但‘虛云’大師的確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早有耳聞,而且萬分敬仰。” 寧奕的心頭震顫不止。 此去靈山路途迢迢,他本是不抱希望。 但萬沒有想到,竟在此地,便有如此收獲。 若是“戒塵”大師,便可治愈神魂之傷,那么“虛云”前輩更不必多說。 “后來……為何?”裴靈素的聲音有些苦澀。 “五年后,‘戒塵’大師坐化了,壽元盡了,一切都是一場空。”井月低聲道:“我帶著蘇水鏡去靈山求見‘虛云’大師,只可惜名聲太差,踏不進佛門香火地,后來萬般通融,見了虛云大師的其他幾位弟子,他們未曾習練神魂術法……當時‘虛云’大師正在閉死關,已經閉關二十三年,蘇水鏡不愿再浪費時間,便回到了大漠。” “她對我說……人生能多一個五年,已是奢求。” 說到這里,月魔君的聲音有些苦澀起來。 “此后路長,只愿一生平淡安寧,不要再有波折。” 安寧。 阿寧。 井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