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魔頭
稚子劍鞘,是韓約最痛恨的物件。 當初葉長風的那一劍,直接斷絕了他晉升涅槃的希望。這位琉璃山主被迫對寧奕立下的誓言,讓他那迎見光明的大愿,無限期的推長延遲了……若非“稚子”,若非“葉長風”,他又怎會被鎮(zhèn)壓在琉璃山底,屈尊棲身三尺古棺,長長久久不能見日出。 韓約是個有大宏愿的人。 琉璃盞在手。 他是整座東境,南疆,唯一一個想要擁抱陽光,并且真的有能力做到的人物。 葉長風留下稚子劍鞘,鎮(zhèn)壓自己。 當初的所作所為,隱約有所指向……那位西海老劍仙想要讓繼承自己衣缽的寧奕,在境界成長起來之后,親自取回劍鞘。 這是什么意思? 取回劍鞘,必有一戰(zhàn),其中含義,也就等同于葉長風指定寧奕親手覆滅琉璃山。 穹頂雷聲翻沸。 韓約冷漠的聲音在悟道山腳蕩開。 “為你擋劫,你不要想多……只不過見了宋雀先生,實在想要敘舊,雷聲太吵,我怕壞了大客卿的雅興。”說話的聲音,甘露先生望向大客卿,忍不住笑了,“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傾蓋如故……我與大客卿就是一見如故的那種人吶。” 宋雀面無表情道:“很可惜我與你不是。” 對于韓約這種人,他本身的厭惡,而事實上再進行剖析,除了“厭惡”之外,還有其他復雜的情緒夾雜其中,這個骯臟到了骨子里的修行者,從不偽裝從不假仁假義,把純粹的自己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這一點卻是其他圣山修行者根本無法做到的坦誠。 有些事情,韓約絕不說假話。 比如他說自己欣賞一個人。 那么就一定是真的欣賞。 憎惡一個人,就一定是真的憎惡。 修行境界低一個頭,但現(xiàn)實態(tài)度卻“平起平坐”的韓約,并沒有因為宋雀的否認而閉嘴,他只是很惋惜的笑了笑,萬分悵然道:“大客卿,你似乎對我東境、琉璃山,還存在一些偏見,如果有機會,我倒是想邀請你好好來參觀一二。” 宋雀仍然是那副漠然面孔,“會有那么一天的。到時候我會把琉璃山大殿拆了。” 韓約伸手捂唇,忍不住的笑,眼里滿是期待和欣喜。 他另外一只手輕輕向下按去,整個人的上半身也緩慢拱起,掌心按在了火災的后腦之處,那位先前呼風喚雨的魔君,此刻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韓約的眼神里,有惋惜,有蔑視,還有至高無上的威嚴。 他輕聲開口,道:“有些人,骨子里被打入了‘畏懼’,此后站得多高,都不敢抬頭……你說啊,真的破境了,回到琉璃山,你就敢殺我嗎。” 渾身抖成篩子,趴伏在地上的黑袍男人,雙手按住地面,長發(fā)翻飛,面頰與地面之間不斷滾落傾瀉猩紅的血淚,嘴唇顫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要是殺了寧奕,再考慮破境,或許我念在功勞之上,還能留你一命。” 韓約嘆息道:“現(xiàn)在你讓我很為難啊。” 火災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大,一片陰翳懸而未決,他感受到了一股將自己整個人都吞沒的失重感。 魔君下定決心,抬頭高喝道:“我愿為先生做牛做馬,償還此劫!” 穹頂云層,第四道雷霆聲勢浩大,雷聲布滿天幕,如神人擂鼓,電光銀蛇,將悟道山上下渲染的一片蒼白。 韓約神情陡然冷了下來。 “你本就是。” 他一只手掌發(fā)力,將火災頭顱按入地面。 火魔君再也無法開口,聲音嗚咽而掙扎。 韓約木然道:“做了錯事,就要承擔代價。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么……琉璃盞內不會再給你留魂魄了,抗得過雷劫,你就是第一位涅槃鬼修,若是怨我,便來琉璃山殺我。” 頓了頓。 “抗不過雷劫,便下輩子再來見我吧。” 說完。 雷霆落下。 韓約低垂雙眸,高高在上,俯瞰著火魔君。 這位破開涅槃境界,體內氣機水漲船高的魔君,被一道磅礴的雷電擊中,發(fā)出一聲尖叫。 “轟”的一聲。 無數(shù)業(yè)力,因果,都在這道雷霆之下炸裂開來! “嘩啦啦——” 宋雀的衣衫,被勁風掀得翻飛,大客卿神情平靜,從峭壁上輕輕邁出一步,飛身而下,墜落及地,并未駐足,而是漫步雷海,背負雙手,在雷霆之中不緩不慢的游走,如閑庭信步,慢條斯理的走到了火災所處的位置,四面八方盡是破碎的黑袍,烈焰。 這位距離涅槃境界只差一絲的魔君,此刻已是魂飛魄散,就此湮滅。 有時候,只差一絲。 便是天塹之別。 宋雀捻了一枚黑色衣袖,皺起眉頭,指尖發(fā)力,將其揉碎,眼神有些遺憾。 火災死在了雷劫之下…… “有些可惜了。若是韓約不曾出現(xiàn),先生出手,火災的性命或可保住,這位魔君知曉琉璃山的諸多情報,關于此次浴佛法會的謀亂,還有靈山背后可能牽扯到的線索,若是留住他的性命,那么都可以牽扯出來。” 不知何時,寧奕也來到了宋雀身邊。 “雷劫殺人,我保不住。” 宋雀的聲音有些無奈,聽起來還有些疲倦,他看著身旁的年輕人,眼中帶著贊許和欣賞,略有些干枯的嘴唇輕輕開闔,竟然迸出了一句夸贊。 “寧奕……你很不錯。” 寧奕是聽慣了夸贊的人。 他臉皮極厚的揖了一禮,坦然受之,道:“大客卿謬贊。” “我見到了沉淵君,知曉了你的一些事情。”宋雀笑了笑,道:“你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成熟了許多。” 寧奕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這位大客卿,真的奔赴北境,去參與所謂的“涅槃會議”了? 寧奕在擔心一個人。 天海樓之戰(zhàn),將軍府雖勝,但折損嚴重。 沉淵師兄的傷勢……絕不可被人察覺出真正底細。 尋常人自然不可能發(fā)現(xiàn),但同為涅槃,召開會議,便會可能會出現(xiàn)意外。 讓寧奕松了口氣的是,宋雀似乎并沒有察覺到異常。 涅槃境界也分三六九等,沉淵顯然是涅槃之中的強者,宋雀先生破境已久,雖是捻火,應該也不弱,如此看來,師兄對于自己身體情況的“掩飾”極其到位。 寧奕輕輕吐出一口氣,假意揉捏著眉心,將自己剛剛思索時候情緒波動的異常掩蓋過去,同時笑著試探道:“我家?guī)熜郑谔旌且粦?zhàn)受了傷,不知傷勢好些沒有?” 大客卿柔聲道:“雖有傷,但無礙。” 寧奕心中一塊重石落地。 果然。 宋雀點了點頭,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寧奕肩頭,寬聲安慰道:“不要害怕韓約,他不如你。” 寧奕哈哈一笑,拱手道:“葉先生當初也是這么對我說的。” 說完,他忽然面色嚴肅起來,“大客卿,您從北境趕回鳴沙山……?” 話未說完,但意有所指,已十分明確。 宋雀擺了擺手,疲倦道:“此事……說來話長。” 兩個人站在雷劫之中,這天地業(yè)力與因果,皆因“火災”而起,此刻那位魔君身死道消,這一道道如牢獄籠柱的雷光,也緩慢消散。 …… …… 霞光如血。 為琉璃山鍍紅。 大殿輕紗如流火,有一道曼妙身影,掀衣之后裸露出飽滿誘人的曲線,透過層層紗簾,在壁面投射出起伏凹凸的影子。 簾席之后,舉著酒杯自斟自飲的“書生”,被層層紗幕遮擋面容,但舉手投足之間并沒有書生的文弱氣,反而帶著一股冷冽的殺意,顧盼間還有一股睥睨眾生的豪奢……飲酒瓊漿落,衣襟沾染濕,獨坐大殿最上方的書生背影,一陣搖曳,幻化出無數(shù)道幻影。 宮袍女子,披甲壯漢,稚嫩嬰孩,眾生之相,盡皆匯聚在一人之上。 走入殿中,穿過層層紗幕,一邊掀動上衣,一邊前行的女子,來到了韓約面前,她信手甩去紗衣,將其丟擲在殿上的香爐之中,紅色薄紗染了火苗,倏忽燒了起來。 桃花坐在了韓約的腿上,她動作輕柔,一只手輕輕按在書生衣衫半解的胸口,另外一只手則是駕輕就熟接過酒杯,替先生將酒飲了下去,杏眼桃腮,嘴唇微鼓,將先生后背按實在寶座之上,便雙手摟住韓約,輕輕將嘴唇湊了過去…… 韓約瞇起雙眼,神情愜意。 飲酒。 飲美人酒。 桃花閉上雙眼,發(fā)絲散亂,心猿意馬,準備動手去解書生白衫的紐扣。 一道柔和的聲音緩緩傳來,落入耳中。 “借火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這道聲音,對桃花來說,卻像是雷霆一般,讓她冷不丁顫了一下。 一盆冷水澆了下來。 女子睜開雙眼,只覺得剛剛滿腹升騰的欲念,都被澆滅,她面色驚懼看著眼前仍然面帶笑意的先生,渾身無處宣泄的情欲,還來不及釋放……便從極樂之中墜落下來。 “先生……” 整個人像是墜入冰窖之中。 桃花有些失神,聲音慌亂而又沙啞,“我不知……我不知的……” “不用擔心……我只是問問,若與你無關,我舍不得殺你的。” 韓約伸出兩只手,捧住女子的面頰,像是捧著一件精美的瓷器,眼中是無邊的溫柔,還有無邊的惋惜。 他聲音極輕的開口道。 “不要抵抗,放輕松,讓我來看看你的心……若欺騙了我,便不要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