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送雀(一)
風(fēng)吹過。 吹皺一池春水。 落子在棋盤,池水蕩開漣漪。 裴靈素披著黑袍,收攏雙肩,赤腳盤膝坐著,那件輕薄的大披風(fēng)隨風(fēng)搖擺,將她整個人裹在布內(nèi),看起來像是生了重病的小丫頭。 一個人獨(dú)自面對湖心亭的棋盤,坐了一整天。 一雙溫暖的手落在她的肩頭。 “回來的很早啊……談得不順?” 裴靈素將心神從棋盤中挪開,她抬起頭來,望著寧奕,輕聲道:“怎么臉上沒個喜色。” 寧奕搖了搖頭,苦笑道:“談得很順利,狠狠訛了太子一筆。” “這可不是訛了太子應(yīng)該有的神情。”丫頭笑了笑,雙手順勢搭在寧奕肩頭,望向那副棋盤,疲倦道:“這局棋太難,心力透支,也算不出來……六爻之術(shù)求解不得,這座府邸里的造化不知要多久才能破開。” 寧奕摟住丫頭的小腿腿彎,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懷中的身軀輕的像是稻草。 池水蕩起。 踩在天清池的水面上,寧奕緩聲道:“這座府邸的棋,下著圖樂子就好,真破不開,就說明沒我們的機(jī)緣,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 裴靈素虛弱的笑了笑,不予言語。 抱著丫頭回到床榻。 寧奕替她卸下披風(fēng),揉捏著肩頭,沉默了很久,道。 “西王母廟兩位弟子遇到的伏殺,是金易設(shè)計的。” 裴靈素的身軀微微僵硬。 很快恢復(fù)如常。 丫頭輕聲道:“宋雀先生要?dú)⑷肆税 !?/br> 寧奕喉嚨沉悶的嗯了一聲。 裴靈素抬起頭來。 今兒一整天都是晴的。 只不過快要日落,黃昏天幕顯得陰沉,風(fēng)聲在窗外嘶啞,拉扯窗紙,吹動池水,隱約有連綿滔天的兇勢。 “為了逼走大客卿么……律宗大宗主不惜要拿自己的命當(dāng)代價。”裴靈素輕聲喃喃:“還真的是瘋子啊,為了靈山的未來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哪怕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她忽然問道:“邵云大師希望你怎么做?” 寧奕一怔,“你知道我去過光明殿了?” 丫頭莞爾笑道:“我又不傻……午時的談判,最多一個時辰,你與太子又不是八百年的老相好,兩個多時辰才回府,能讓你晚歸的事情,除了去見大雄寶殿的那位大師,還能有什么?” 寧奕笑著把下巴輕輕擱置放在丫頭的腦袋上,眼珠子向下,大力夸贊道:“我的小丫頭也太聰明了吧?” 裴靈素轉(zhuǎn)動頭顱,像是一只蹭毛的貓咪,整個人順勢向后倒去,癱在寧奕懷里,湖心亭與自己打譜對弈一整日的原因,神海已是十分勞累,說話也顯得有氣無力,“你替靈山拿下談判……應(yīng)該也贏得了大師的信任,他希望你攔住宋雀?” 寧奕搖了搖頭,他輕輕“薅”著丫頭的發(fā)絲,動作柔和,生字卷的生機(jī)流螢一般在兩人床榻上鋪展開來。 簾幕之內(nèi),溫暖如春。 “大師希望我不要出手,甚至不要露面。” 寧奕嘆了口氣,道:“就安安靜靜待在天清池內(nèi),哪也不要去。” 裴靈素的雙眼微微合攏,狹長的眼睫毛撲閃撲閃,呼吸聲音變得均勻。 寧奕低聲道:“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一直。” …… …… 小蓮花山。 倒吊在樹上的宋凈蓮,面容在樹影和斗笠之下顯得陰晴不定,他皺著眉頭,雙手虛抱在腦后,像是一只蝙蝠倒吊在陰影之中,死死盯著古木上的紋路。 他忽然開口問道。 “朱砂,為何我總是心神不寧?” 靠在樹干上看書的朱砂,向來字跡娟秀工整,今日古頁上卻填滿了心不在焉的潦草涂抹痕跡,她合上書本,胸口起伏不定,沉沉道:“我今日也是……心煩氣悶,你卦算推演一下?” 宋伊人搖了搖頭,道:“靈山城頭送云洵離開,這種感覺才隱約浮現(xiàn)上來,律宗大宗主金易從那之后就沒有回來,一直等在城頭,不知道在等誰。” 朱砂幽幽道:“老爹出門一周了。” 宋凈蓮的神情一下子陰云密布。 他默默墜下古樹,落在地上,一一拔出插在草地上的三把古刀刀鞘,插入自己腰間。 …… …… 靈山之外,黃沙滾滾。 律宗大宗主站在城頭。 神情平靜。 金易看著遠(yuǎn)方山嶺,風(fēng)沙之中,有一道身影,閃逝之間,天地縮放,大道化簡。 如平地起驚雷。 一瞬之間,已抵達(dá)靈山十里之外。 再是一瞬,五里便閃逝而過。 這道身影,前不久拖著兩輛馬車,捭闔百里從小雷音寺奔馳而來,如今只剩一人,衣衫飄搖,掠過黃沙,呼吸之間,便來到了靈山的城墻之下。 輕薄的青衫在黃沙拍打之下震出細(xì)膩的雷音,如玄鐵般發(fā)出嗡然震響。 宋雀神情上看不出絲毫的喜怒哀樂,就與往常一樣,雙袖自然下垂,只不過大袖的麻布材質(zhì)上,沾染了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鮮血。 宋雀掌心捏著一塊令牌。 瑤池圣主令。 金易瞇起雙眼,盯著站在城墻下的那個男人,注意到那枚染血的圣主令后,他意識到了什么。 律宗大宗主拿著只有自己能夠聽聞的聲音喃喃自語。 “已經(jīng)在西王母廟動過手了么……瑤池的仇家,看來還挺多的……” 放出辜圣主重傷的消息。 伏殺兩位小廟主的候選人。 替瑤池在最虛弱的時候引來仇家……在客卿山遮掩天機(jī),以佛子修行,拖延圣令抵達(dá)靈山,種種手段,干擾宋雀的“推演”。 如果不出意料,那么辜圣主閉關(guān)之后,瑤池遭遇了一場血洗。 而宋雀……應(yīng)該是來遲了。 雙袖染血,打殺了一些仇家,宋雀身上的氣機(jī)有了些許紊亂,因果之力也不再穩(wěn)定。 身為涅槃,無緣無故大開殺戒,會招惹因果業(yè)障,最終引來“不祥”。 除蓋障菩薩又叫“離惱金剛”。 越是違背捻火本愿,越是會招惹懲罰。 顯然……對宋雀而言,如果觸犯了他的底線,他便不會再去在乎業(yè)力,因果。 黃沙之中。 宋雀盯著律宗大宗主,面無表情問道:“這件事情,與你有關(guān)。” 披著金箔大袍的律宗大宗主,單手拎著鐵棍,從城墻上墜落,濺起數(shù)十丈的黃沙,他起身前行,瘦削的身軀緩步如山,聲音平穩(wěn),拿著一種漠然的語氣回應(yīng)。 “塞外的伏殺,是我做的。” “辜圣主的消息,是我放的。” 城墻上的靈山弟子,聽不清兩位大修行者之間的對話,黃沙掠過,他們的心中開始涌起不祥的預(yù)兆,以及……一種巨大的恐懼。 有人目睹過十多年前的靈山慘案。 站在城頭的一位苦修者,感受到了沙石的暴動,面色陡然變得蒼白起來。 大客卿抵達(dá)靈山城墻之后,便不曾走出過一步,雙手也從自然下墜,變成了負(fù)手在后,兩縷鬢發(fā)被風(fēng)吹得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黃沙形成一座巨大的“華蓋”,從兩人的四面八方卷起,像是要蓋成一座滔天大廈,將兩人包裹其中,只不過穹頂留了一線。 四方變得黑暗。 金易步伐仍然穩(wěn)定。 他單手拎著金剛棍,微笑道:“大客卿動殺心了。” 青衫男人攥攏十指,像是看著一個死人。 宋雀面無表情道:“若不是十五年前邵云攔著我,你和你的師兄已經(jīng)一起入土了。” 金易停住了前行的腳步。 律宗大宗主的眼神涌起了一陣厭惡……十五年前,凈蓮病愈離山,宋雀大開殺戒,在靈山殺了佛門數(shù)百位苦修者同袍,自己當(dāng)時極其尊敬的師兄金云,就死在宋雀的手下。 佛門內(nèi)……怎會出現(xiàn)如此一位罪孽滔天的魔頭? 他宋雀也配成為佛門客卿? 殺佛門中人,屠無辜生靈。 “我當(dāng)初便應(yīng)該一棍子將你打死在靈山外。” 金易看著宋雀,平靜道:“在你還是一個落魄書生的時候。” “若非捻火,若非佛門,你豈有今日?” 拎著棍子的金易冷笑道:“忘恩負(fù)義之徒,看看你對靈山做了什么?” 宋雀沉默了很久。 他身上凝聚的氣息開始消散……并不是殺念,而是涅槃境的那股宏偉浩瀚之力,以及在靈山可以引動的“除蓋障菩薩”之力。 “我對靈山……做了什么?” 極輕的笑聲,在黃沙之中響起。 宋雀幽幽開口,聲音極盡自嘲。 “靈山佛子不出,邵云不可出山,我曾六入天都,求太宗留情。” “將軍府事變,靈山介入裴旻之死,徐藏大開殺戒,沉淵君秋后算賬,這筆業(yè)力,我替靈山抗了。” “天都奪嫡,三龍角力,靈山亂入棋盤,招惹東境打壓,這道怨念……我替靈山抗了。” “天都血夜,紅山獸潮,北境會議……” “金易,你說說,我替靈山做了什么?” 大客卿抖散一袖袍的涅槃之火,將涅槃境界凝聚的修為全都散掉。 他面無表情道:“告訴你,就算不曾捻火,我宋雀……依然是宋雀。” “多說無益。” 金易拎著金剛棍,四面八方的黃沙將兩個人收攏,連頭頂?shù)哪强|天光都快要湮滅。 他忽然開始奔跑,兩者之間的距離拉得極近。 星君境界的全部殺力,在一瞬間爆發(fā)開來。 律宗大宗主高高舉起金剛棍,棍尖發(fā)出刺耳的尖鳴,打破黃沙,狠狠掄砸而下,落在宋雀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