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你可愿入我琉璃盞中?
大月高懸。 車馬不歇。 “谷霜,你的小師叔,是什么樣的人呀?” 車廂內(nèi)的小姑娘,輕輕一只手掀開車簾,下巴擱在臂彎處,大眼睛瞇成月牙兒,聲音很輕的問了這么一句。 雙臂環(huán)抱的谷小雨從閉目養(yǎng)神狀態(tài)中醒來。 他看著玄鏡,認(rèn)真想了一會,道:“我好久以前問過小師叔一個類似的問題,我問他,徐藏師叔是什么樣的人。” 玄鏡怔了一怔,徐藏這個名字已經(jīng)有些遙遠(yuǎn)了……但仍然令人驚艷,即便是她這個生未奉時,未睹風(fēng)采的“后浪”,也艷羨于那位徐小師叔在十多年前口口相傳的絕代風(fēng)姿。 更何況天都烈潮……徐藏逆命生死,遞劍太宗皇帝,那件事情已經(jīng)不算秘密,在天都所有劍修的心中,徐藏已經(jīng)是一個不可超越的傳奇。 “寧奕……寧先生,是怎么說的?” 徐藏十多年來浪跡天涯,幾乎沒有朋友。 最熟悉他的,應(yīng)該就是寧奕了吧? 玄鏡很想知道寧奕對于徐藏的評價……驚艷,強(qiáng)大,堅韌,固執(zhí),孤獨? 亦或是其他的? 但卻沒有想到,谷小雨雙手按在膝蓋上,認(rèn)真開口,“寧師叔說,外面所有的詞都不準(zhǔn)確。” “并非是那些形容詞不對。” “而是……本就不該給一個人打上標(biāo)簽。然后通過標(biāo)簽去理解他。無論那個人是生,是死。”谷小雨的聲音很輕,但是很穩(wěn),“一個人,是很復(fù)雜的,不可被輕易描述,輕易概括的。至少一個詞,一句話,絕不可以。” 玄鏡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后來他說,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概括的話……” 谷小雨想到寧奕的概括,忍不住笑了,聲音更輕了:“他說徐藏師叔……不是一個好東西。” 玄鏡聽了這句概括,神情異常精彩。 她眼皮挑了挑,自嘲的笑道:“寧先生是個妙人。” “所以如果你要問我,寧師叔是什么樣的人。”谷小雨一只手摩挲下巴,喃喃道:“我很難用只言片語去跟你說清楚,但是如果要效仿小師叔的評價,我可以很負(fù)責(zé)的跟你說——” “寧師叔,是一個好……”谷小雨頓了頓,道:“好人。” 他憨憨笑道:“師叔在還不是我?guī)熓宓臅r候,在西嶺雪地里撿到我,救了我一命,我在大雪里凍了三天三夜,沒人愿意施舍一把,只有師叔,這個恩我記一輩子。所以后來無論外人口中如何傳他,什么勝過東境災(zāi)劫的大魔頭啊,什么打殺凡俗的大惡人啊,我心中的師叔都是善良的。” “你未免也忒給寧奕開脫了。”玄鏡撇了撇嘴,“那廝是實打?qū)崥⒘撕枚嗳说拇竽ь^。” 傻乎乎的谷小雨撓了撓頭,道:“是啊,師叔是大魔頭,但是跟他是好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師叔閻惜嶺殺了近千人。”小家伙凝視著玄鏡,聲音很輕地說道:“但是救了你。” 玄鏡心底一觸。 “因為閻惜嶺的屠殺,這才有了教宗大人的西行,以及太子的妥協(xié)……而你如今若能回太和宮順利繼任宮主,便可救下方圓五十里,挨餓受凍的上萬生靈。”谷小雨說到這里,神采飛揚(yáng),算了這一筆歪賬,手指敲打 膝蓋,一本正經(jīng)道:“你肯定要說我算歪賬,但我不管那么多的,師叔罩著我,我不說他好話,還會有誰說呢?” 玄鏡揉了揉光潔的額頭,頗為頭疼。 她看著谷小雨傻笑的模樣,無奈道:“放心,以后誰說寧奕不好,你跳起來打那人膝蓋,如果寧奕不在,我替你撐腰。” 小家伙把斷霜劍鞘扒拉到兩腿中間,劍鞘豎著輕輕抵住車廂地面,下巴磕在劍柄部位,鬢角黃發(fā)隨著車廂顛簸一震一震的。 他無精打采道:“聽說小師叔要北上了。” “領(lǐng)了‘大都督’之名,北上?”玄鏡瞇起雙眼,來了興趣,“你那位小師叔不去打琉璃山,反而要去妖族天下?” 她可是親眼見了寧奕出手的畫面。 在閻惜嶺的死局中,寧奕一劍便劈開了束薪君的“大衍劍陣”! 這位被抬至大隋年輕第一的小師叔,血夜開殺戒,展露出了極強(qiáng)的殺力,以玄鏡的認(rèn)知……寧奕如今的境界,即便是放在星君之中,應(yīng)該也無敵手了吧? 所以殿下東征討伐琉璃山,要讓寧奕掛帥大都督。 雖是欽定的太和宮之主,但玄鏡畢竟太年輕,看得太淺。 “小師叔……很強(qiáng)。”谷小雨胡亂抓著頭發(fā),愁眉苦臉道:“雖然很不愿意承認(rèn),但如今那位琉璃山主確實更強(qiáng)一些。” “你見過韓約?”玄鏡起了身,一屁股挪在了谷小雨身旁,大大咧咧把手臂伸了過去,越過脖頸摟在小家伙肩頭,“讓一讓,把那礙事的大劍挪走。” 谷小雨甚至能聽見自己砰砰砰的心跳聲音。 “沒……沒見過。”他老老實實搖頭,道:“師尊跟我說的,韓約是超越極限星君的妖孽怪胎,不可以世俗規(guī)矩約束的修道天才。” 所以在太子拜入蓮花閣的局面下,二皇子竟選了一介鬼修來做“老師”。 “小師叔跟我復(fù)盤了幾場交手,他與韓約斗了好幾次……” 谷小雨眼觀鼻鼻觀心,清除雜念,一邊開口,一邊給玄鏡挪位置,車廂內(nèi)的空間本就不大,兩個人擠在一起,面對面還好,若是并坐一排,便顯得促狹擁擠,甚是逼仄。 玄鏡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似是在出神。 谷小雨則是用力捏住衣袖,原本想把小師叔跟韓約的斗法復(fù)盤說一遍,但忽然心里一狠,覺得自己扭捏地像是個娘們,實在不像話。 小家伙一咬牙,轉(zhuǎn)身面對面,雙手抬起,按在了玄鏡的肩頭。 他剛剛想說什么,卻看到了玄鏡無比認(rèn)真的神情。 “太子讓寧奕掛帥大都督,意在親斬韓約頭顱。”玄鏡的思緒逐漸由紊亂變得清晰,“天都內(nèi)報,二皇子和韓約夜訪皇宮,全身而退……東境勢力被連根拔起,地下暗黨也遭受清除,如果你是韓約,東境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你第一個要鏟除的人是誰?” 谷小雨怔了一下。 “誰能殺我,我便殺誰。”少女面無表情地開口,“寧奕要北上去妖族天下練劍,若能破境歸來斬掉韓約頭顱便是上上策,再不濟(jì)拖到天都擊垮琉璃山戰(zhàn)線……這場棋局,只要他還活著,那么天都始終處于大優(yōu)。” “我若是韓約……不會放他北上的。” 玄鏡凝視著按住自 己肩頭的少年,認(rèn)真問道。 “谷霜,你的小師叔,真的足夠強(qiáng)嗎?” …… …… 中州以北,北境以南,一片浩袤荒原,因地勢平坦,汲取星輝月華,故而滋生出諸多洞天福地,此乃圣山書院必爭之處,當(dāng)年曹葉二人約戰(zhàn)之時,扶搖帶著葉紅拂練劍的“幽冥洞天”,便在這一帶。 圣山書院,開鑿小洞天,以奇點破矩,打穿壁壘,形成通道,這片平原看似寧靜,實則暗藏風(fēng)雨,一座座狹窄山頭,各藏造化,內(nèi)蘊(yùn)奇秀。 寧奕踩著飛劍,落在一座荒僻山頭。 此山無名,而北境一帶的無名荒山實在太多,他特地選了這么一個冷寂之地,此地毫無洞天福地的山水潛質(zhì),連星輝月華都沒有招引多少,簡直是一個天地自然的“星輝封禁之地”。 落下之后,寧奕便取出陣法,袖袍內(nèi)抖出一大疊符箓,如閃電般疾射向山頭各個方位,落地即燃,以神性催動,將虛空內(nèi)的星輝徹底清除。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虛空便不再太平。 這座小荒山的山頂,燃起了一座青色的火焰門戶。 有人以“大神通”,勾勒虛空,打破奇點,強(qiáng)行撕裂了此地的空間。 那扇門戶被某個龐大身形撐得快要裂開—— 整座山巔一陣搖晃,竟有一頭巨大雪白山猿,緩緩擠出這扇青火之門,那頭山猿的頭頂盤坐著一位黑衫稚嫩女童,女童生得冰雪可愛,但面容一片冷漠,眉宇之間的煞意幾乎快要凝成實質(zhì)。 女童的眉心,燃著六瓣青色的花瓣,幽幽青火,圍繞開合,似有靈智,如一朵蓮花古燈。 她雙手扶著白猿腦袋,居高臨下,俯視著黑衫年輕人。 “寧大都督,好久不見。” 這句話里的“寧大都督”,聽起來頗具諷刺。 寧奕只是笑了笑。 他已完成了此地的星輝封禁,若全力一戰(zhàn),有“神性”加持的他,定是在星輝封禁之地最有優(yōu)勢。 “好久不見,談不上。”他一只手按住細(xì)雪的劍柄,抬起頭,平靜注視著大月下的一人一猿,微笑道:“天都日出之時,我們才見過,不是么?” “西境執(zhí)法司大司首杜威竟然死在了你的手里,你是有點本事的。”女童也微微一笑,“大道長河,圍繞一顆命星,不錯……不枉本座當(dāng)年高看你一眼,寧奕,你和謫仙一樣,是個不可以常理度之的天才。” “謬贊了。” 寧奕仍是一笑。 他此刻的心境出奇的平靜。 從離開天都的那一刻,他便感受到了有一雙眼睛,始終在盯著自己,一路去紫山,回蜀山,那雙眼睛背后的主人都沒有動手……但自己若是要北上,離開大隋,便免不了會遭遇一場截殺! “只不過,你與那位謫仙一樣,很快就要死了。” 稚嫩女童雙手按在那頭巨大白猿的額首之處,雙手用力,陷入rou中,絲絲縷縷的血氣在月下蒸發(fā),縈繞著一襲瘦小黑衣,腥風(fēng)蕩漾。 “動手之前,我最后一次給你選擇的機(jī)會。” 琉璃盞的青光,籠罩了整片山頂。 韓約輕輕問道。 “寧奕,你可愿入我琉璃盞中,當(dāng)一枚燈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