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妖妃
長夜無聲,烈風凜冽。 那條從小舂山頂俯瞰,盈滿整座眼幕的天啟之河,被野風割成數千塊數萬塊鏡子碎片。 每一塊鏡子碎片,都倒映出一座完整的小舂山。 山頂上,關于“金鹿王妃”的爭執,已經陷入了最后的死寂。 逐漸恢復理智的大可汗,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讓步。 寧奕的身后,一位摟抱長劍的紅袍身影,徐徐從黑暗中走出。 葉紅拂面無表情,幽幽問道:“要動手么?” 幾位草原王如臨大敵。 而葉紅拂的這句話……不是在問白狼王。 而是在問寧奕。 女子雙手環臂,修長指尖輕輕敲打著劍柄流蘇,目光投向寧奕。 只要寧奕說出“打”這個字,她就會毫不猶豫的動手。 葉紅拂不在乎什么草原勢力,也不在乎荒人和大隋的關系,只在乎自己心意是否順暢。 寧奕帶著鷹團回到母河的整件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如果草原人人稱頌的“烏爾勒”連處理今夜這種事務的實權都沒有……她不明白,寧奕送這些軍備還有什么意義? 如果今夜因為此事打起來了……那她就要好好教訓一下,這群養不熟的白眼狼。 葉紅拂望向寧奕。 后者思考片刻后,傳音一句。 “別急著出手,再等一等。” 還等? 葉紅拂面色如常,心底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婆婆mama的,不像個男人。 結果寧奕像是有讀心術一般,瞥了自己一眼,再度傳音道。 “你一定覺得我不夠干脆,拖泥帶水。這一架,現在還打不得。現在出手,打贏容易收場難……既然來到這里,鷹團騎團就一定要在母河扎根。” 寧奕秘術聚音之后,身后有一道嬌弱的聲音,緩緩響起。 “大可汗……” “烏爾勒……” “諸位……” 金鹿王妃安嵐,那個嬌弱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 她頂著獵獵狂風,身子如紙般薄弱,隨時可能會風吹散……金鹿王連忙起身,將她護在懷中。 安嵐笑著拍了拍夫君胸膛,柔聲說了幾句私語。 金鹿王神色微變,松開了她。 她的目光略微掃轉一圈,看見了那幾位面露憎惡的草原王,以及山下星星點點的火光,荒人正在向著“小舂山”集結。 這場風波,越演越烈,已經向著不可遏制的事態進行發展。 怒斥聲音,在山頭響起。 “妖妃,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黑獅王握著長刀,神色鐵青,滿面陰沉。 “邊陲高臺,險些告破……多少兄弟喪命疆域,多少尸骨埋入黃沙?”大可汗攥攏雙拳,不去看安嵐,反而望向金鹿王,字字誅心:“傅力,現在迷途知返,還來得及。金鹿王領的兄弟們,還不知道此事——” 他說到這里,戛然而止。 剩下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 傅力! 如果他們知道金鹿王妃身為妖靈,那么你的金鹿王,就當不下去了! 金甲男人,握著大旗,緩緩搖了搖頭。 他準備開口,卻觸及安嵐回望的眼神,心頭一窒。 終究是沉默。 “剩下的,就交給我,好么?”安嵐柔柔笑了。 她輕輕掙脫了金鹿王的懷抱,越過寧奕和葉紅拂,來到那桿巨大的金鹿王旗之前,獨自一人,面對暴怒的六位草原王。 “謝謝你……烏爾勒。”安嵐先是對寧奕揖了一禮。 她笑得很真摯。 “因為你,我才有獨自面對這一切的機會。” 安嵐的面色愈發“蒼白”了。 但并不難看,這種白色,猶如月光一般,讓此刻的王妃,生出一種看起來不太真實的凄美。 像是只存在于夢境里的游魘。 又或是,鏡子倒映的圓月。 之后便是王妃柔柔弱弱的聲音,在山頂的大風中回蕩。 “是。我是魘妖……” 千年夢啟,方能生出靈智的魘妖。 游蕩人間,不知從何而生,不知向何而去。 對魘妖而言,“記憶”是這世上最奢侈的東西,在化形之前,你只是一縷虛無的精神,或許活在真實世界里,或許就只活在某一個人的夢中……而如何證明自己存在過? 可能就只有那微薄的,隨時可能破碎的記憶了。 或許能夢醒啟靈。 或許……就此沉淪不醒,靈智湮滅。 王妃輕輕抬手,風聲繚繞之中,一縷靈光掠入掌心。 她輕輕摩挲銅鏡,聲音溫暖,又有些苦澀。 “這枚鏡子,是魘妖一族的圣物‘咒言鏡’。” 正是這枚鏡子,讓龍皇殿能夠感應到自己的存在。 也正是這枚鏡子……讓布局人“鏡妖君”掌控著母河的一舉一動,對邊陲情報了若指掌。 這枚伴隨她一起漂流到草原的鏡子,不是凡物,她怎會不知? 金鹿王……又怎會不知? “人與妖,不兩立。千古廝殺,萬年仇恨。”安嵐指尖觸摸著咒言鏡,濺起點點水紋,她笑著搖了搖頭,“我從未隱瞞過我不是荒人的訊息……關于我的出身,其實你們早就知道,不是么?” 這一句話,讓六位草原王面色瞬間變了。 安嵐不再柔軟,語氣變得堅定,帶著三分坦然的笑。 早在她被傅力接回母河之時,就有無數非議,無數鄙夷,無數唾棄、謾罵、誹謗、侮辱……這里從未有人真正接納過她。 有人說她動了妖術,惑亂金鹿王帳。 有人譏諷她不是完璧之身,是在北方邊陲,被妖族凌辱后拋棄的賤貨。 謠言在草原四處傳遞。 安嵐那張不老的嬌俏的容顏,便如一面清澈鏡子……倒映出這座草原王帳人心所藏的嫉妒,卑鄙,丑陋。 大婚之時,好幾位草原王都直接出面反對。 只不過那時候……大先知仍在。 所有的誹謗聲音,都因為大先知的態度而消失,那位登高望重的“草原圣賢”,親自主張著cao辦了金鹿王和王妃的大婚。 十年前。 大可汗便找了大先知,詢問圣賢,金鹿王帳準王妃安嵐的身份。 他問大先知,安嵐是否為妖。 大先知如實告之。 之后……安嵐不是荒人的訊息,在草原王的高層心中,就不再是秘密。 因為大先知的親和態度,幾位草原王姑息容忍了這場不合規矩的婚禮,而金鹿王帳此后十分太平。 王妃極其賢淑,知是非明事理,從不多言,更不干政。 之后的十年。 流言蜚語仍在,但王妃從不理會,更不動怒,于是這些謠言不攻自破,自生自滅,漸熄漸消。 “人心中的偏見……是一座大山。” 安嵐捧著銅鏡的手指,微微顫抖。 她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指著胸口,道:“這二十年來,人心善惡,早已看清楚。我從前覺得,只要我做得夠好,早晚會有一天,讓你們接受……但今日才明白,我錯了。” “偏見就是偏見,又怎會因為一個人的努力,而挪動絲毫?” 一語誅心。 那幾位草原王在此刻竟然都無言反駁。 母河是草原最富饒,最繁華的地域……出生在這里的人,能夠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資源。他們喝最好的美酒,騎最好的駿馬,統御四方邊陲,而這些從未跌下過王座的權貴,又怎會真正將邊陲窮苦潦倒的貧賤荒人,與自己一視同仁? 做不到的。 而王帳內同樣出身權貴的善妒女子,妒忌安嵐容顏,妒忌邊陲女子高攀金枝,又怎能接受這樣一個血脈卑賤,來路不明的異鄉人,當上王妃? 這份因妒心生出的謠言,或許會因時間而沉寂,卻絕不會因時間而消散…… 時間越長,聲音越小。 但……始終存在。 …… …… 小舂山的風聲由小變大。 安嵐的耳旁,回蕩起當年的謾罵,譏諷。 她已慢慢想起來了……自己魘妖啟靈之時,那些支離破碎的,如夢境中游蕩的記憶。 她不是荒人。 她是一頭大妖。 那些罵她妖妃的謠言,不算是污蔑了……今夜之后,那些唾罵聲音會再度喧囂而起,而且會比以往更加熱烈。 金鹿王不顧七大王旗的共同反對,迎娶了一位妖妃。 泄露情報。 出賣同僚。 私通妖域。 這些唾罵聲音,也會在母河流傳開來……自己當年所遭遇的一切,會一樣不落的,映現在夫君身上。 自己男人,可是一方王旗之主,可是要成為下一任大可汗的雄主。 安嵐輕輕屏住呼吸,在這一刻下定了決心。 “事已至此……我不想辯解什么。” 王妃并攏中指食指,指尖輕輕在咒言鏡鏡面上劃過。 “今夜,便讓我給諸位一個交代。” 嗤的一聲。 指尖燃燒幽幽血焰。 安嵐以指尖血液,刺落在自己眉心之處,雪白肌膚瞬間倒開,猩紅血液落在地面,生出guntang的霧煙。 “這是我……啟靈以來,所有記憶。” 一滴眉心血,在咒言鏡上化開。 鏡面蕩漾出一層又一層漣漪。 小舂山頭,被這層血色霧氣所籠罩,如鏡花水月一般夢幻。 那枚鯤鵬大圣煉制的寶鏡,展開一副蕩漾神魂的圖卷—— 波光粼粼。 潮汐起伏。 安嵐高高將咒言鏡捧起。 她朗聲道:“今日,我將這顆心,拆開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