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璃如纖的細(xì)手輕搖著手中的團扇，她正注視著眼前剛結(jié)束上一段記憶片段后那由席卷而來的綠色光點匯集而成的原野。隨著她那輕柔扇動的動作，團扇附近的空氣流動間婉轉(zhuǎn)而成了細(xì)膩的微風(fēng)，這細(xì)若游絲編織而成的微風(fēng)輕輕撫動著她前額的劉海。

    輕紗羅扇綠裙裳，黑絲如瀑婀娜態(tài)，步搖輕垂映綠光。在那一身淺綠色襦裙下顯得更為嬌媚的是那微微嘟著的赤茶色紅唇，帶著點醋意。

    “怎么了？”汐察覺到水璃看完剛剛的場景，氣息中不自覺略帶著情緒，便轉(zhuǎn)頭問了一句。

    “沒……沒什么。多謝汐侯大人關(guān)心。”水璃略有慌張地掩飾著。

    雖然水璃嘴上說著沒什么，心里卻是有什么。剛剛執(zhí)念最后感受到的那股強大力量透過記憶傳遞著，這分明就是汐侯大人。而那被執(zhí)念附著的人類女孩家隔壁，水璃記得很清楚就是陸筱穎家。汐侯大人去了自己地界卻避開了自己，簡直就是自己的失責(zé)；而這個區(qū)區(qū)人類，汐侯大人竟然去了她家里！汐侯大人如此尊貴的人物，連水璃都一直沒機會招待他到家中做客，而這個不足掛齒的小小人類竟然讓汐侯大人如此屈尊紆貴。虧她前面還對陸筱穎一直沒有留起長發(fā)、留有初心略有好感。這會，水璃對陸筱穎的好感早已跌落谷底。

    “不過，前面記憶中的小紙人不知是何物。妾身竊以為那個恐怕是有什么人刻意放的吧。”說著，水璃看向了執(zhí)念男孩的方向。

    對上了水璃目光的執(zhí)念男孩帶著顫栗后退了一兩個小碎步。倘若他還是那個曾經(jīng)的人類身軀，此刻必定是嚇得盈滿了淚光在眼中。

    “我……我什么都沒做的，仙女jiejie。”

    水璃笑得如漾開了的清泉：“嘴巴倒是挺甜的嘛。比那個人類女孩好多了。”

    剛一說出口，水璃便后悔了。這隨口而出的話，只能抱著僥幸心理，希望汐侯大人沒有注意到那個人類女孩就是指的陸筱穎。汐侯大人那么在意那個女孩，她可不想因為這個事情在汐侯大人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個女孩……是指小穎嗎？我倒是覺得跟那個小花癡沒什么可比性。不過，倘若你跟小花癡見面，她倒是確實不大可能叫你仙女jiejie。”汐說道。而他腦海中想著的是陸筱穎稱呼赤瀲和那只雕鸮精瀟為那條蛇、那只鳥的場景。估計多半也會稱呼水璃為那口井吧。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他已經(jīng)深知喚作陸筱穎的這個人類女孩，在不熟的人面前確實是相當(dāng)內(nèi)斂、不喜多語的，但一旦熟悉了卻也總是暢所欲言。

    水璃聽著汐的話語，一抹尷尬的笑拂過臉龐。

    此時光的原野已再次消散。但展開的卻不再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記憶片段，而是零零稀稀、錯亂了時間線條的碎片。

    秋季枯黃的過膝草叢間，一個5、6歲間的男孩敏捷地飛撲過去。那紅藍條紋間隔的衣服帶著些許泥土。片刻過后他歡喜地起身，轉(zhuǎn)過身跑向了執(zhí)念的男孩和小嚴(yán)晞。他興奮、卻又小心翼翼地攤開小手掌展示著藏于其間的蚱蜢：“看，我抓到了一只大的。”

    穿著雨鞋，晃著手中的雨傘，從路那頭走來的陸筱穎。她所看不到的黑色煙霧飄至她面前呼喚著“小穎，小穎，我是小礫，我來找你玩了”。沒有反應(yīng)的陸筱穎繼續(xù)前行，正當(dāng)前行穿過那薄如紗層的黑色煙霧的剎那，她像是被無形的石頭絆了下般撲在了地上，幸好雙手及時撐在了地上。而方才摔向地面的中途，煙霧好意想去拉住她，卻只拉到了一下左手食指，并沒有制止她撲于地面的結(jié)果。此刻陸筱穎的左手食指，卻在滴落著血滴。

    散了鞋帶的男孩、扎著高高馬尾的小嚴(yán)晞、吸著鼻涕的小陸筱穎，還有那個執(zhí)念男孩，在一處長滿了花卉的園子里玩著石頭剪子布。

    略有褪色的紅色大門緊鎖著。大門上方貼著的橫批一個角落已經(jīng)掉落。執(zhí)念所散發(fā)出的黑色煙霧停滯在門前，呢喃著發(fā)出了人類所聽不見的話語“爸爸、mama，我回來了”。

    隨后又是幾秒前面出現(xiàn)過的假扮西瓜的游戲，幾秒后又是長滿花卉園子中玩著石頭剪子布的場景，然后又切換到橋上走過帶著紫色帽子的嚴(yán)晞的畫面。這些不斷切換著的記憶碎片，對于那個執(zhí)念男孩來說已是所剩不多的寶藏了。

    汐打了個響指。記憶的畫面消散，汐所幻化出來的綠色領(lǐng)域也隨著消失了，再一次回到了現(xiàn)實中的場景。

    雖像是過了許久，但回歸到現(xiàn)實中卻并非如此，此刻也只是那場汐離開陸筱穎房間后欲雨未雨的夏雨終于開始下了而已。在幻化的領(lǐng)域中所感知到的時間不過是種錯覺；無論是這個執(zhí)念的記憶也好，還是夢溪那保存在記憶水泡中的回憶也罷，都早已把曾經(jīng)那段真實的時間深深地壓縮在那一方獨特的領(lǐng)域之內(nèi)。

    回到了現(xiàn)實的世界，瓢潑大雨中，天色暗得像是已入夜許久。暗沉碧綠的水面此刻被不斷潑灑下來的雨水打得支零破碎。

    離開了汐幻化出來的綠色領(lǐng)域后，已恢復(fù)成黑色霧氣狀身軀的執(zhí)念仍然身處那三根鎖鏈所在的深水區(qū)底部。而汐和水璃身上那兩股對于他來說強大到不敢輕易直視的力量，此刻還在水面之上駐足著。這無形之中壓迫著的力量，對于這個不過化鬼不過十載的小小執(zhí)念來說始終都是無法習(xí)慣的。他這會依舊努力著不被發(fā)現(xiàn)地往水底的角落挪去。

    雖然剛剛在那個記憶的領(lǐng)域中，他一直和這兩位需要仰望的強者站在一起，但離開了那個環(huán)境果然還是無所適從的。

    水璃俯視著水中的這團黑色霧氣，不禁覺得好玩。帶著笑意的杏眸更是一直注視著執(zhí)念不放。黑色霧氣被水璃一看，緊張地化為了骷髏，并蹲下了身，條件反射地用那雙骷髏的黑色小手緊緊護著頭部。

    水璃依舊沒有移開目光，只是用她那嬌柔的細(xì)手輕掩著花瓣似的唇，咯咯地輕笑著。

    “水璃。”汐看了一眼水璃，稍帶嚴(yán)厲的口吻喚了一聲。

    水璃清了下嗓子，故作嚴(yán)肅地說道：“妾身可沒有取笑這個小男孩。”

    一說完，看了水中一眼的水璃卻又忍不住拿團扇掩著，別過頭去偷笑。看著這個在水底瑟瑟發(fā)抖狀的執(zhí)念孩童，看一眼他便又多幾分瑟縮，稍許卻又大著膽子抬頭偷瞄一眼汐和水璃的方向，對上目光后又是繼續(xù)瑟縮，水璃只是單純地覺得好玩而已。

    “那個紙人是怎么出現(xiàn)在水里的？”汐看著骷髏形態(tài)的執(zhí)念徑直問道。

    聽到汐的發(fā)問，水璃立刻恢復(fù)了正經(jīng)，搖著手中的扇子，專注地等待著執(zhí)念的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我……我們……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奶聲奶氣的童音打著顫回復(fù)道，話到尾端卻多了些許堅硬。

    “那……讓你體內(nèi)另一個跟你一樣的聲音說話看看。”水璃說道。

    骷髏狀的黑色身軀這會正抬頭看著水璃，一聽這話立刻緊張地雙手交叉著去護住自己，小小的肩膀縮起，微弓的背部時刻警惕著周圍的變化。

    “不行！剛剛已經(jīng)說了，我……我們……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哦？是嗎？那讓妾身幫你把那紙人拆出來問問吧。吸收了還沒多久，這么點小事情對于妾身來說可是很容易的哦。由妾身動手，對于你這個區(qū)區(qū)人類化作的小執(zhí)念，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聽罷，黑色的骷髏像是在水中縮得更小了。

    “不用難為他了。估計確實不知道吧。不過一張紙片而已，也興不起多大的浪。倒是說不定可以釣出條大魚。”

    汐說著浮過一抹饒有興致的笑。“本來就是一體”這種鬼話也就騙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這花樣，倒也是挺想見識見識這幕后的人物的。雖說這只是個不足為奇的地方，但也不是隨便誰都可以隨心所欲、肆意而為的。不過，要不是這小動作讓這執(zhí)念妖力增強了不少，陸筱穎也不會因此沒到水里、卻還能被拖下去。自己說不定就會錯過這個有意思的人類女孩吧。

    “既然汐侯大人這么說，那妾身也就作罷了。只是……不管是誰設(shè)計留下了紙人，妾身認(rèn)為都非出于善意。現(xiàn)在不弄清楚，會不會以后留下什么隱患？”水璃說完還看了眼同紙人緊密相連的線索——水中依舊蜷縮著的執(zhí)念。

    而就在她同汐對上了目光的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連忙辯解道：“妾身絕沒有忤逆汐侯大人的意思，也絕沒有……”

    汐抬手打斷了水璃的辯解，只是輕輕一笑：“我還什么都沒說，你緊張什么，水璃。你有這想法挺好的。正因如此，才不需要事事由我cao心，難道不是嗎？”

    水璃聽著這話，笑如撥云初見月般的輕柔甜美。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不過是張帶了點妖力和魅惑之術(shù)的紙罷了。倘若如此，便驚慌失措，豈不是太小看自己了？若是后面還有什么好戲，我倒是希望幕后不是什么蝦兵蟹將、蟲蟻之輩。”

    水璃把半張臉藏于團扇之后，雖那蟬翼般的扇面也擋不住什么。而那雙露于外邊的杏眸，澄澈中寫滿了對汐的崇拜。

    “既然已經(jīng)知道這個執(zhí)念為什么要纏著小穎的緣由了，接下來就靜觀其變吧。”汐說著不由得想起那句帶著顫抖的“汐，我會死嗎”。雖想讓陸筱穎自己面對，也相信自己看上的人類不至于那么脆弱，但終歸還是有點放心不下。現(xiàn)在既已知道緣由，這個執(zhí)念只是方式錯了，也沒有強烈的惡意，也就可以安心地在一旁靜靜觀看陸筱穎如何應(yīng)對了。因果際會，緣來緣往，還是需要這緣中的人自己解決的。

    “妾身還以為汐侯大人要幫那個人類小孩直接搞定這個事情呢。看這執(zhí)念從拉她下水開始就對她挺執(zhí)著的樣子。”水璃細(xì)聲竊語了一句。

    “是嗎？說起來，倒是確實還要讓你對小穎多留點心。守護印記還起不了多少作用。那個紙人，既然有人摻和，總不會太平靜。只要確保她沒有生命危險，其他隨意，讓她自己折騰就好了。”

    “啊？守護印記？汐侯大人竟然給了那個人類守護印記！”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的水璃連忙柔下聲來，“妾身失禮了。只是……守護印記……汐侯大人，那可不是應(yīng)該讓一個人類隨意擁有的東西。”

    “隨意嗎？”汐的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意，那個螢火的夜晚，那個額頭輕輕的小吻，“大概是隨意了吧。大概就跟把她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一時沖動。”

    汐在自己心里又補了一句，大概也是冥冥中注定吧。身處那一刻時，說不清道不明，不會多加剖析是否可以，只覺這便是當(dāng)下該做的事情。

    “既然汐侯大人的意思，妾身一定會照看好那個人類小孩，不讓她有生命危險的。”

    反正僅限生命危險，其他汐侯大人也說隨意的，倒是突然還挺期待的。水璃不禁在心里壞笑著。

    “嗯……汐侯大人，妾身斗膽……再問一句。確定不是曾經(jīng)給要時代侍奉于您的巫女一族一樣的契約印記嗎？”

    “你不提起，我倒快忘了我以前還有過巫女的事情了。小花癡要是巫女，估計祭品還得給她留著一份。要不然估計讓她穿個巫女服還要鬧別扭。”

    “這倒也是。”水璃應(yīng)道。巫女的儀式，乃至著裝都是有講究的，畢竟那是需要同神靈對話的。從這點講她隔壁那個記得是叫嚴(yán)晞的人類女孩倒或許還合適點。

    雨依舊傾瀉著。四下亂濺的雨滴鳴奏著夏季磅礴的交響。水面上的這個世界中一切均在這場雨的儀式中刷洗，唯有汐和水璃絲毫不被雨水沾染。

    汐再次把目光投向水中的執(zhí)念，說道：“你若是想找到替代者，我不會干預(yù)，畢竟那也是你的出路。你吸收了其他力量，影響可以不再局限于水中，想做什么自然也是你自己的自由。只是給你個小小的提醒。你已經(jīng)不是人類了。你的靠近，哪怕只是出于單純的思念，對于那些依然活在世上的人類來說未必就是好事。小穎摔傷手指就是證明。”

    執(zhí)念聽罷，陷入了迷茫與深思。

    而汐和水璃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于茫茫雨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