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還早，宮燈沒到熄的時候，一排排掛在宮檐下輕輕晃動，彩色的琉璃中瀉出來柔和的光暈，在青磚上投射出一團一團的水色。

    素格手里提著一盞氣死風，舉著的傘面上滴滴答答的落下水珠子，把身上薄薄的春裳下擺都洇濕了。到了北三所門外，里面已是燈火通明，烏林珠依舊素衣，領著宮女來迎她們。

    明心跟她合十致意，點了頭也不多言，便走了進去。

    素格再見烏林珠，心里先怯了，低頭也只管跟著往里走，卻聽到烏林珠叫道，“素姑姑慢些。”她只好停下來，墩身見禮：“小主有何吩咐？”

    烏林珠被廢為庶人，稱呼上便不好拿捏。不過畢竟是曾經的皇貴妃，她便以嬪妃待之，總歸不錯吧。

    烏林珠在她臉上瞧了個來回，見素格只低頭不敢看自己，先自嘲道，“素姑姑不拿正眼瞧我，莫非是怕我嗎？其實我不過是提醒姑姑，你的鞋子沾了水。一來素姑姑會著涼，二來，如此替先皇后誦經，讓人瞧見了怕要說是不敬。”

    素格垂頭瞧自己的鞋，果然水痕漫上來，蔥綠的鞋子此時變成了深綠色。明心師太她們的僧鞋倒好，底子納的厚，還裹了一層革子。人家素日就走街串巷化緣，遇到這點雨自然無事。

    宮里講究大，這個樣子替先皇后祈禱，果然算得上不敬。她正進退兩難，烏林珠已經開口吩咐云白道，“去拿剛領來的鞋襪給素姑姑。”

    素格不由抬頭，正碰上烏林珠含笑的眼睛，“換了舒服些。”說完便跟著明心去了。

    換了鞋襪，素格舒服多了。女人怕涼，尤其是腳，她的小日子快到了，這會子遇了冷，到時候不好過。心里不由對烏林珠少了幾分懼意，隱隱的，還多了一分喜歡。烏林珠曾貴為皇貴妃，卻對小節如此細心，連笑容也恰到好處，當年得圣寵不是沒有原因的。

    只是想起董諳達的提醒，心里又惴惴，憑空生出來的喜歡，算不算是被魅惑了呢？

    好在隨后的日子，烏林珠沒有再跟她說話。

    明心師太十分認真，自己念著經，還聽著烏林珠的經文，若錯了一個字，便要從頭再來。所以烏林珠打疊起十分精神，不敢再錯，每日念的十分辛苦。

    念到第七日，明心師太終于放了手，換了她的兩個弟子邊念邊聽。她將素格叫道一旁吩咐道，“明日花朝節游船，貧尼要跟著龍船，這里留她們陪著誦經，你跟我一起去。”

    這回游船聲勢極大，宮妃們貴人以上的，皇帝都賞了恩典，讓隨行。她本來心里打算是不去的，宮里近來安靜極了，反倒讓她害怕。

    只是明心師太怎么會跟著去呢？想必是太后的旨意吧。她也不敢多問，只好喏喏答應。待回去接著誦經時，偶爾抬眼就碰上了烏林珠微笑的眼神。

    第二日是大晴的日子，早早的，她們就到了船塢等著。

    太后還沒起駕，龍舟早就停泊好了，大黃總管腳好了許多，虧他微跛著，還爬上爬下的指揮。

    太后的龍舟氣勢宏大，就像把慈寧宮的正殿搬來了，艙蓋是木雕的大篷，一律雕成琉璃瓦的樣式，又用了黃色油漆，不仔細瞧，跟真的黃琉璃瓦一模一樣。兩側掛上龍鳳呈祥流蘇幔帳，再兩邊是珠貝鑲嵌的垂花扇。正中擺著團龍寶座，朱紅的抱柱漆得锃亮。

    頤和園這會子柳青鶯啼，素格是頭次來，眼睛都不夠用了，皇家氣派就足夠她多瞧的。

    一會兒太后來了，在人堆里四處找，見了明心高興的招手，“師太一起來。”

    上了船，太后在寶座旁給明心賞了座兒，素格站在后面，跟玉榮匯了個眼神，兩個人都有些無奈，先打算的斗草玩樂，都泡了湯。她往甲板望去，一眼瞧見小雙正在舷邊跟一群小宮女立著，瞧見她也高興的點頭。

    皇后身后簇擁著一群衣裳新鮮的嬪妃，天兒又好，又能出來逛園子，都愿意打扮的花枝招展，紫禁城里憋規矩壞了，一出來都一臉的喜氣，瞧著園子里湖光山色，哪有不高興的。皇后帶領嬪妃恭送了太后的龍舟。素格眨眼間瞧著皇后身后跟著一個臃腫的身影，不是貴妃是誰？素格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貴妃也來了？

    皇后她們是坐后面的陪船。陪船跟龍舟大小一樣，只是改了綠色的油漆，瞧著就是嬪妃殿上用的綠琉璃瓦。

    她在明心身后，不敢再回頭，東張西望被總管見了是要訓斥的。她擔憂的瞧著在鏡面般湖水在船頭蕩開，大黃總管就立在船頭，張望著陪船。大約也是擔心貴妃的身子，一直目送貴妃上來船才轉過身來，撞上她的目光，意味深長的笑笑。

    素格被他這一笑弄的心里更亂了。明心師太跟太后說的什么，竟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里去。

    兩艘船悠悠的駛出來，艙頂的龍旗順風飄蕩。龍鱗在初升的太陽照耀下，閃動萬點微芒，長長的龍須拖入水中，起伏不停。龍眼在最高處，大睜眼睛，俯瞰一切，嚇跑水中的魑魅魍魎。

    出了一彎水道，水面突然傳來嗚嗚咽咽的笛聲。笛聲時斷時續，高高低低，引得人心也隨波逐流。笛聲幽微時，不知哪里傳來檀板和應，一板一眼，似在嘆惋。

    笛聲慢慢消失了，對面岸上又起了簫聲。

    人在水里，殿宇樓閣的影子在碧波里緩緩往后移動，跟笛聲簫聲合二為一。

    太后凝神靜聽了一會兒，回頭對明心師太道，“今年是皇帝的孝心，說是年沒熱鬧，趕著春色逛逛園子也好。其實我倒是喜歡入夏了來，湖里的荷花都開了，讓他們在花間采蓮，現摘了蓮藕吃，才鮮嫩呢。”

    明心師太只微笑，她是出家人，本是五蘊皆空，這美景也不過是虛妄之物。

    太后醒悟道，“嗐，我倒忘了你們化外人是不重這個的。是我俗了。”

    明心微笑道，“貧尼隨喜，都好。只是今兒個皇帝不來嗎？”

    太后挪了挪身子，靠著倚枕，“說是早朝有些事，咱們現逛著，一會兒忙完了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