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傀儡戲
城隍廟“蓬萊閣”的娛神傀儡戲在晚上七點準(zhǔn)時開演,陸澄四人在前三排落座。 “蓬萊閣”是一座美輪美奐的江南古典園林,精致小巧的傀儡戲臺立在曲水之中的小亭里,現(xiàn)代的舞臺燈光把晚上的小亭打得如白晝。 戲座一百來個,三面繞著小亭。戲座周圍也掛著照明的燈籠。 有一角空著,八個健壯的轎夫煞有其事地把一頂大轎子抬到那個角上。 那頂大轎子的空間幾乎有雪鐵龍轎車的車廂那么寬敞,轎身全用名貴的黃花梨精雕細(xì)鏤,都是風(fēng)云之中各種尖嘴猴腮的雷公形形色色的浮雕,或者用棒槌打雷鼓、或者用雷錐敲擊出電閃雷鳴。 轎夫的頭目恭恭敬敬地掀開黃花梨轎子的一面簾子。 陸澄瞥到,里面果然是一尊等身高的城隍木雕,是城隍廟里那尊丈二高城隍銀杏木雕的微縮版本,黑髯端正官生,D級滿級百泉的靈光物。 但陸澄的契刀仍然可以測到籠罩在這尊等身小城隍木雕官帽上的靈光環(huán),仿佛神靈真的從城隍廟移動到了蓬萊閣似的。 城隍廟香會長兼蓬萊閣主人,一身白西裝的潘逸民也入場致辭。 致辭完畢,潘逸民一面和觀眾里的商界人物和社會名流寒暄,一面落座。 不知道有意無意,潘逸民的座位和陸澄四人保持在最遠(yuǎn)的距離,但是最靠近城隍小木雕的邊角。 在潘逸民身邊還立著一個三十來歲,高大魁梧,穿駝色皮夾克的平頭保鏢,警戒著主人周圍。 從城隍廟初逢到現(xiàn)在,陸澄的契刀始終沒有測到潘逸民本人隨身物的靈光反應(yīng),也沒有測到他的保鏢隨身物的靈光反應(yīng)。 ——不過,真正強大的調(diào)查員即便不帶隨身靈光物,僅憑他們超凡入圣的技藝就能擊敗魔物,還有更強的隱蔽性。 ——陸澄可是吃過不帶靈光物的2B級樂師沙娜的苦頭的。 這時候,曲水亭子后面的樂隊敲打起了鑼鼓,傀儡戲開演。 ——那個傳說里的名角“戴瑛”已經(jīng)藏身傀儡戲臺的帳幕之后,兩只手從帳幕后面伸上來,一手各套一個布袋木偶。 戴瑛一只手上套著的布袋木偶是縮小版的“魯大師”的形象,黃色僧衣,黑色臉譜,是唐國舊戲里第一號武僧,嗜酒逞氣,好打人間不平之事。 另一個手上布袋木偶是縮小版的酒保,一個扁擔(dān)挑著酒壇的小丑。 這出舊戲叫“醉打山門”,是武僧魯大師忍不出肚子里的酒蟲,向酒保討要老酒,喝高之后空手拆了古寺山門的故事。 戴瑛的傀儡戲把真人演出的舊戲移植到兩只布偶上面,用變幻莫測的絕妙聲線一會兒模仿魯大師的洪鐘大嗓,一會兒模仿酒保尖聲細(xì)氣的怪腔怪調(diào)。 戲演到酒保下場,魯大師吃了老酒,瘋魔起來。 戴瑛就憑一只手,讓這只簡簡單單的布袋木偶連變十八路繁復(fù)的醉拳拳法。 觀眾們的喝彩連綿不絕。 那城隍木雕小神像只靜靜看著,什么話也不說——當(dāng)然,能說話就見鬼了。 陸澄的黃貓和黑貓也都看得目瞪口呆,兩只貓的布偶形態(tài)也不能比那名角“戴瑛”控制布偶的手指做出更精微復(fù)雜的動作。 ——那個布偶“魯大師”又開始舞動起了水磨禪杖,就像陸澄的黃貓駕馭鐵煙桿一樣神出鬼沒。 但是,即便是布偶形態(tài),陸澄的黃貓也是前神官,逾越人類的強大縛靈,但那個戴瑛的布偶只是一樣沒有任何生命的東西呀,是他給這個布偶吹入了生命! 少年周綿和他的猹像上了發(fā)條那樣不住地鼓掌,在末鎮(zhèn)他和猹可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好玩有趣的演出,就是真人都沒有布偶演得好。 嗯,其實長到這么大的陸澄在幻海市也是第一次見到。 張筠亭同樣看得聚精會神。她的三只樂師貓也從婷婷的領(lǐng)口后面探出頭看戲,呆得張大了嘴。 顧易安則是沉吟不語。 她看過無數(shù)舊戲,這樣精彩的傀儡戲也是她少有的經(jīng)驗,但顧易安的記憶里,在她的少女時代曾經(jīng)在哪里看到過。 她在發(fā)動“多聞C”回溯本人龐大的記憶庫。 陸澄問起顧易安的意見。 “再看看下面的。” 易安道。 “醉打山門”完畢,戴瑛又演了一出“活捉三郎”。 仍然是一手一個布偶,一手是飄飄若風(fēng)的紅衣女鬼,一手是色迷心竅的丑角書生。 戴瑛變幻著雌雄莫辨的聲線,忽而化為女鬼,忽而化為書生。 戲到了最后,女鬼的爪子拎上了理智值完全瓦解的書生, 制作成書生的布袋,也徹底離開了戴瑛的那只手,他另一只手上的女鬼像提真正的布袋那樣提著舌頭吐到胸口的書生,勾到陰間去了。 “在圖書館收藏的B級咒術(shù)書‘綴白裘’的百種娛神舊戲,既有‘魯大師醉打山門’,也有‘紅惜嬌活捉三郎’。 ——戴瑛這兩出傀儡戲的儀軌和‘綴白裘’上兩出真人戲的儀軌完全一致,他把本該由真人請神的戲,移植到了兩只手的布袋木偶上。” 終于,顧易安道。 懂行的婷婷愣住了。 ——經(jīng)過這段日子易安的樂師訓(xùn)練,婷婷也逐漸學(xué)習(xí)了“綴白裘”上一些儀軌。 盡管演的都是儀軌里的配角和龍?zhí)祝裏o比清楚就算真人,能絲毫不差地完成儀軌要求有多么不容易,而靠那沒有生命的布袋木偶完成儀軌真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了。 陸澄和易安互相望了一眼。 ——他們兩都知道《綴白裘》是張筠亭那位侍奉青帝的“樂師”祖父張鶴友的獨一無二的遺物。 當(dāng)然,兩人都沒有告訴婷婷《綴白裘》是她爺爺?shù)臇|西,時機還不成熟——那本《綴白裘》上可留著婷婷爸爸,紡織廠老板張傳琴反反復(fù)復(fù)的勸退告誡。 這位戴瑛和婷婷的祖父有什么淵源?他是在什么時候?qū)W會了《綴白裘》上的儀軌? 無論如何,至少這個戴瑛絕對有調(diào)查員的實力。 第三出傀儡戲,由另一個傀儡師輪替,戴瑛休息。精彩程度立刻下了一個層次。幸好這出傀儡戲基本是唱,沒有什么動作,紕漏不多。 最后一出傀儡戲,仍舊是戴瑛壓軸,是“青蛇娘娘盜庫銀”的連環(huán)武戲打斗。他一手駕馭手持雙劍的刀馬旦小青蛇,一手不斷更換各路守衛(wèi)庫銀的神怪。 一個接一個神怪被小青蛇娘娘胖揍,小青蛇娘娘抱著大大的白銀元寶滿載而歸,整晚的傀儡演出就在嗨翻的鑼鼓里結(jié)束了。 謝幕的時候,戴瑛從帳幕之后走了出來。 ——他已經(jīng)三十五歲,一襲青色長衫,大拇指上套著一個翠玉扳指。 他仍然是一個沒出過閨門的大姑娘一般斯斯文文的溫潤男子。只是,在戴瑛本來俊美無比,連男子看了都要心動的臉龐上劃著兩道叉狀刀疤,刀疤愈合了很久,但刀痕是現(xiàn)在的植皮手術(shù)抹不去的。 戴瑛合掌,感謝觀眾。 觀眾仍然抱以熱烈的喝彩,喝彩里又含著些遺憾。 顧易安告訴陸澄三人:戴瑛十幾歲就名揚幻海,是占了八仙橋小世界十年舊戲舞臺的頭號明星。 但是仇家不愿意戴瑛所屬的戲班長紅,用了黑暗暴力的手段打擊,戴瑛所屬的戲班就此在幻海煙消云散。 等戴瑛再次復(fù)出,已經(jīng)無法真人演出,改行傀儡師了。那些慘淡的歲月,潘逸民始終是戴瑛的恩主,不離不棄。 “我想起來了,在我很小的時候,爺爺曾經(jīng)抱我去小世界看過戴瑛的演出。 ——真是的,小時候的記憶怎么現(xiàn)在會出現(xiàn),就像被海浪沖上岸的貝殼。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懂。” 忽然,婷婷如夢初醒道。 她比顧易安回憶得更快。 顧易安也向陸澄道, “十年前的時候,我在‘小世界’看過戴瑛的‘聚仙班’謝幕演出——他們的戲一切按照‘綴白裘’最古老的儀軌,那時候看得觀眾已經(jīng)很少了。 全靠最好的演員和不在乎銀元的金主維持了十年。 但到了最后解散的日子,‘聚仙班’演員內(nèi)部的矛盾已經(jīng)很大,配角們嫉妒戴瑛搶奪了劇團的風(fēng)光。 劇團的金主也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所以,宴席也到了盡頭。世上再沒有‘聚仙班了’。” 她向婷婷道,眼神很是惆悵, “你爺爺張鶴友就是‘聚仙班’的金主 ——‘聚仙班’所有的演員,都是他從小在舊戲傳習(xí)所訓(xùn)練的。” 婷婷黯然道, “不過,我都不記得那些叔叔伯伯了 ——我爸爸和爺爺?shù)拿芤埠艽蟆?/br> 他覺得爺爺不該把家族的錢投在這些陽春白雪,只供士大夫,還有什么神娛樂的戲上;振興唐國的實業(yè)更需要錢。 所以爺爺去世之后,爸爸把‘舊戲傳習(xí)所’和‘聚仙班’都解散了。 ——爸爸覺得,真有生命力的戲劇和真正優(yōu)秀的演員,在哪里都可以謀得生路,不缺我們張家的錢。” 陸澄感慨,“那些演員現(xiàn)在又去了哪里呢?” 婷婷當(dāng)然不知道。 熟悉舊戲和舊戲圈八卦的顧易安也不知道“聚仙班”其他人的下落了。 周綿嘀咕道,“明明是很好看的傀儡戲呀,我鄉(xiāng)下來的都看得懂,怎么在幻海會沒有人看呢?” 陸澄問周綿,“兩張票選一張,你去看米老鼠的電影?還是來這里看舊戲?” 周綿難為起來 ——舊戲他從小就看,但是米老鼠電影可太新鮮了。這……他絕不能說米老鼠電影,但這可不是他心里的大實話。 那個戴瑛的眼神注視到和顧易安竊竊私語的婷婷,安靜地走向陸澄他們四個人。 婷婷先跑下座位,冒著星星眼問戴瑛要簽名, “我是張筠亭,婷婷。戴瑛先生,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演員。” ——她也跟顧易安練過舊戲,更知道伶人戴瑛的技藝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戴瑛淡淡地謝過,這個少女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牽動了他本來已經(jīng)如同鐵石的心腸。 不知道怎么,他想到了自己最美好,最有熱情的青春時代,那位老師兼主人整日調(diào)皮搗蛋、喜氣洋洋的可愛孫女。 如果她活到了現(xiàn)在,也該成為這樣婷婷玉立的少女了。 “顧小姐好、陸先生好,你們能看完我的傀儡戲,真是榮幸。” 戴瑛的目光又轉(zhuǎn)移到陸澄的身上。 他和潘逸民是在黑暗的世界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生死、肝膽相照的隊友,當(dāng)然要親眼確認(rèn)潘逸民最重要的客戶委托的首要目標(biāo)。 這個陸澄果然并不簡單,他的身上蟄伏了兩只C級縛靈。 他的女友顧易安、他的跟班少年也各蟄伏著一只C級縛靈。 連那個似曾相識的少女也帶著三只貓靈。 ——不知道單憑自己能否解決這里全部四個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殺死陸澄的前提下,還能留下婷婷這位真誠的戲迷的性命。 不過,一切都要等待徹底散戲之后,在遠(yuǎn)離城隍廟的地方。 觀眾是天,舞臺上的演員是不能傷害觀眾的。 ——唉,一切調(diào)查員職業(yè)里樂師有最強大的精神力,但也是情緒最多變最感性的。 “你的布袋木偶讓我很受啟發(fā),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也希望永遠(yuǎn)能看到戴先生的演出。” 陸澄安靜道,他和戴瑛握了握手,也向從遠(yuǎn)處走過來的潘逸民,以及潘逸民那個駝色皮夾克的保鏢點了點頭。 然后陸澄帶走他的三個隊友,混在散場的觀眾群里,趕緊坐雪鐵龍遁走了 ——陸澄覺得自己還沒有準(zhǔn)備好,敵人的實力仍然隱藏在一團霧水里。 深夜九點,潘逸民和戴瑛站在“蓬萊閣”最高一層樓閣,眺望著陸澄四人,直到他們的雪鐵龍消失在視線之外。 這座樓閣里只剩下三個人,第三個人是那個駝色皮夾克保鏢,潘逸民忠誠的武人手下,“陶路”。 潘逸民向戴瑛道, “B級刀筆沙宣律師那邊,給我發(fā)來了黑船公司的委托: ——限期三月,‘毀滅陸澄和他的團隊’。 黑船公司會排除陸澄團隊之外的干擾。 你已經(jīng)讀過黑船公司獲得的陸澄團隊和他們的裝備的評估報告了吧。 ——十分有意思,短短幾個月,他們團隊的實力從殺死4C級游俠,到活捉1B級游俠,再到殺死了2B級獵人領(lǐng)袖的團隊。 陸澄的確有點門道。 我們還沒有動手,他已經(jīng)摸到了這里。 ——今晚上,我們真得行動了。” 戴瑛默默地從長衫里取出一張尖嘴猴腮的雷公面具罩在臉龐上,向潘逸民拜道, “遵命,城隍爺。” 白西裝的潘逸民也在他的大拇指上套了一個翠玉扳指,毫無慚愧地領(lǐng)受了戴瑛的一拜,道, “不必追求今晚殺死陸澄一伙,一點一點地引誘出陸澄的所有底牌,陸澄團隊的所有力量。 ——還有他們在西區(qū)掌握的靈脈。 ——除了西區(qū)那個老朽的徐述之,我從來不知道那里還有陸澄這樣一個人物。我們不止要毀滅陸澄,還要獲得他的傳承,還要把城隍的勢力擴展到西區(qū)。 ——幻海已經(jīng)很大了,幻海的城隍也不該只局限于南城的七條靈脈了。 陶路會接應(yīng)你。” “是。” 雷公面具的戴瑛和潘逸民的保鏢陶路進(jìn)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