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亡跡初現
這日。大梁將軍突兀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須提前一個時辰閉關。 第一次,素稱夜不關城的大梁在暮色時分隆隆關閉了城門。城外寬闊的護城河上的幾座大石橋也被鐵柵封閉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護城河上的鐵索吊橋。雖然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實戰效用的城防傳統,然作為遵奉王命的閉關程式,這個幾乎已經被人遺忘的傳統卻是必須遵守的。于是,已經沒有了那種可以嘩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橋的大梁,破例用鐵柵封閉了四座城門外的寬闊石橋,算作了“收起吊橋”這道程式。否則,大梁將軍對講究頗大的魏王無法復命。于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臨時大梁城沒有了內外相連的燈火河流,只有城頭的軍燈閃爍在茫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幾何時,大梁城風華富庶獨步天下,與齊國臨淄、秦國咸陽、趙國邯鄲并稱天下四大都會。四都之中,若論真正的商賈匯聚百工云集士人流聚物流暢通,還得說以大梁居首。因為,齊國臨淄畢竟僻處濱海之遙,士農工商或望而卻步或鞭長莫及,諸般氣象與大梁相比便稍顯單薄。趙國邯鄲雖為戰國中期的后起大都,盛則盛矣,卻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俠所向往,楚齊人士與治學之士則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許郁郁乎文哉的氣象。時人所言質勝于文,此之謂也。秦國咸陽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終因與山東六國恩怨糾結,又因律法甚嚴,人流物流終歸受了諸多限制,于是乎與邯鄲類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風華神韻。唯獨這大梁,地處蒼茫無垠的大平原,瀕臨大河而居天下腹心,水路寬闊,官道交織,車馬舟步樣樣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輻輳云集人物匯聚,蓬蓬勃勃而成樞紐之地。戰國初期,大梁尚未成為魏國都城,已經是中原地帶財貨集散的工商重鎮了。及至魏惠王時期籌劃遷都,歷經數十年營建擴展,于秦國奪取河西之地后正式遷都大梁,這座重鎮遂以令人炫目的氣勢迅速崛起為天下第一大都會。當年蘇秦對大梁的說法是:“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無以異于三軍之眾!”也就是說,車馬人流多得如同大軍行進。張儀對大梁的說法是:“地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輳,無有名山大川之阻……從陳(楚)至梁,馬馳人趨,不待倦而至梁。”可見其交通便捷。但是,作為魏國都城的大梁,其特異不僅僅在于繁華便捷,而在于一種獨有的神韻:她包容接納了天下各色人物與列國滾滾財貨,能夠為任何行業提供最為廣闊的天地,能使各色人等最為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出路,彌漫出一種戰國獨有的奔放張揚與自由進退精神。也就是說,特立獨行地自由揮灑,絕不僅僅是一種士人精神,而是一種彌漫天下更聚結在大梁的人民風貌。時人言臨淄云:“家敦而富,志高而揚。”究其實,大梁之謂也! 唯其如此,當魏惠王、魏襄王、魏昭王三代近百年,大梁始終是天下商旅百工的首選之地,是士人游學的神圣殿堂,是天下邦交角力的最大戰場。歷數戰國名士,沒有在魏國游學而能成為大家者,幾如白烏鴉一般罕見。反過來,人流物流竟相匯聚,又大大地刺激了大梁的工商百業。那時的大梁,商社作坊鱗次櫛比,名士學館比比皆是,酒肆客棧遍地林立,珠寶皮毛鹽鐵兵器絲綢車馬汪洋恣肆,天時地利人和具結交匯,大梁連仔細回味都來不及,便成了天下垂涎的首富大都。 “爍爍其華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湯池,秦人奈何哉!” 冷清空曠的長街上,魏王假與左丞相尸埕的對話飄蕩在轔轔車聲中。 午后時分,魏假正在與最心愛的幾只猛犬嬉鬧,太子右丞相魏熾匆匆前來,稟報了一則秘密消息:秦軍王賁部已經平定了韓亂,于三日前班師回到了潁川郡的河谷駐地,有可能籌劃攻魏!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來左丞相尸埕及大梁將軍、河外將軍會商。會商議題有兩個:其一,如何就韓亂事對秦國說話?其二,秦軍王賁部會不會攻魏?會商一個多時辰,大臣將軍們一致認同了魏王假的兩則決斷:其一,韓亂之事秉承既往說法,咬定魏國從未參與支持韓國舊世族,因此,對秦不須回復,以免自召懷疑;其二,無論王賁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綢繆,秘密向大梁調遣軍馬,并立即增強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視大梁城防,也是魏王當殿決斷的。為此,大臣將軍們很是贊頌了一陣魏王的深徹洞察。能如此快捷地做出決斷,并得到大臣們如此擁戴,魏王假很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廟堂權力框架欣然**:自魏武侯之后,魏國幾曾有過如此同心協力之廟堂?中興魏國,舍我其誰! 要解得魏假心緒,先得說說魏國目下的廟堂人物。 自遷都大梁,魏國國勢不可阻擋地日漸衰落,與大梁都城的蓬勃風華之勢形成不可思議的落差。其中奧秘,魏國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于是生出了種種議論評判。其中最令天下詬病者,是魏國的人才流失。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魏國歷經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昭王二十年、安趨王三十五年、景滑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余年。這一百余年中,從魏國走出的名將名相名臣名士舉不勝舉。尤其是秦國名相名臣,幾乎有八九成來自魏國。與此形成反差的是,除了一個信陵君,魏國在百余年中沒有出過一個名將一個名相。于是,天下遂有了“魏才人用”之口碑。盡管魏國幾代君王都不認這個口碑,可人才依舊在流失,魏國依舊沒有當國棟梁。 魏假即位,很為這一口碑懊惱,決意搜求賢才中興魏國。魏假聰敏好學,冥思苦想地歸總出了魏國衰落的兩則弊端:其一,用人不當。雖然魏假很不情愿承認這個弊端,但終歸是天下公議,魏假還是認了。后來,魏假的這一胸襟很是被大臣們頌揚了一陣子。其二,權臣太重,使魏國廟堂不能有效決策,魏王決斷每每受阻。魏假熟悉國史,認定君權受壓的最大前車之鑒,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信陵君權勢過重的惡例。山東六國都對這個信陵君贊頌崇敬有加,自認學問有成的魏假卻以為:信陵君盜竊兵符、擊殺大將、擅自調動大軍救援趙國,這是三樁等同于叛亂的大罪,在任何邦國都是不能不嚴刑處置的,可在魏國,居然能重新接納信陵君返國并再次當權領政,祖父安釐王當真不可思議,天下人因此而抨擊魏國不納人才,同樣不可思議。基于此等深思熟慮,魏假認定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根本:無論多大的賢才,都不能對魏王的權位構成脅迫,否則,不是真正的賢才。為此,必得謹慎遴選賢才,必得妥善構架廟堂權力。 廟堂權力,除了國君,第一個位置自然是丞相。 戰國官制,各國雖略有不同,然到戰國末期,事實上已經是大同小異了。就其趨同之勢的根源而言,魏國可說是戰國新官制的發端者。在文侯武侯及魏惠王前期,魏國在李悝變法邦國富庶之后,又確立了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同領國政的廟堂權力體制,簡潔明確,決策及施行效率大增,魏國迅速由富而強。魏文侯之世,李悝為相,樂羊為將,其時之黃金組合也。魏武侯之世,田文為相,吳起為將,又一次黃金組合也。魏惠王前期,公叔痤為相,龐涓為將,也算得頗具實力的廟堂架構了。魏國開創的三權制之所以有實效,根本點在于丞相開府制。開府者,丞相建立獨立官署(府)而統轄百官處置政務,大體類似于后世的總理內閣制。上將軍雖然也是開府,但只限于處置日常軍務與戰場統轄權,而成軍權與調兵權則歸君主,所以其開府不能與丞相開府相比。而君主的權力,則通過原發性軍權(成軍權、調兵權、任將權)與用人權、賞罰權等等實現總體控制。從總體上說,雖然君權依然是最大權力,但開府相權與開府將權也具有很大的獨立性,比后世的層層疊疊制約要簡潔明快得多。這種極具實效的官制很是符合大戰連綿的戰國,所以迅速為天下所仿效。商鞅的秦國變法,便在秦國建立了以魏國官制為底本的新官制,軸心便是丞相開府。其余各國變法所建立的官制,也都大體靠近魏國范式。因此,到戰國末期,各國的丞相都是總領國事而居百官之首,成為最重要的廟堂首席大臣。 唯其如此,魏假不能不對丞相權力慎之又慎。 魏假思謀出了一個頗具新意的丞相方略:丞相職兩分,設右左兩丞相;依魏國尚右傳統,右丞相居首,左丞相輔之;如此相權兩分,對君權很難構成威懾,可謂兩全其美。然魏假還是意猶未盡,又一番思慮,一個新方略又陡然閃現——以太子為右丞相,可謂萬全!太子是自己的兒子,是法定的國家儲君,兼領丞相既能使大權不旁落,又能使太子錘煉政務之能,豈非天衣無縫哉!思謀一定,魏假大感舒暢,立即下書朝野:魏王天下求賢,期盼相才中興大魏,臣民人人得舉薦,名士人人可自薦。之所以如此,是魏假已經謀定了行事方略:只有在選定左丞相之后,才能宣布太子任右丞相,否則,魏王求賢之名會大打折扣。 王書頒下之初,魏國朝野很是振奮了一陣。臣民們都以為這個魏王是個中興明君,頌揚之余紛紛舉薦人才。大梁原本物華天寶之地,縱然氣象大不如前,畢竟還是天下士人薈萃地之一。于是,半年之內臣民三千余件上書,舉薦自薦各色人物三百余。開始,魏假還耐著性子以當年魏惠王接見孟子的隆重禮儀為范式,在王城大殿先后十幾次召見了二十六個名士,其中不乏法儒墨道各大家的著名弟子。然則,這些名士不是大談變法強國,便是大談整肅吏治。除此之外,這些名士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明確提出,要魏王“復初魏相權,復先王開府之制,用才毋疑”。魏假頓時心下冰涼,深覺時下士子們不識時務——方今秦國獨大泰山壓頂,不言保國而侈談變法強國,還要擁有先王時的相權,這不是明明白白要做權臣么?豈有此理! 于是,魏假不再見任何一個士子,只秘密下書太子掌管的招賢館:舉凡入朝士子,但有資質者一律任為博士,賜其高車駿馬并一座三進府邸,不任實職。不想如此一來,半年之間,魏國廟堂便有了一百多個峨冠博帶的博士。博士者,當年魏惠王為對付孟子等博學大師與各學派人才而設置的一種官職也。博士的職責規定是:“掌通古今,備顧問。”就實說,是沒有任何實際職掌的散官。因了魏國殷實,尚能撐得起這等虛榮,于是,占地頗大的博士館園林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原本的老博士們,卻走得一個也沒有了。方今多事之時,相鄰的韓國已經滅亡,國人振奮于新魏王的振作求賢,期望看到新任賢才們的新政氣象。大大出乎國人意料的是,最為時人蔑視的博士館卻突然滿當當熱鬧起來,峨冠博帶的博士們高車駿馬流水進出,飲酒博戲評點天下,終日無所事事地晃蕩在酒肆坊間大街小巷,平添了一片彌漫著醺醺酒意的富庶浮華景象。 見多識廣的大梁人愕然了,嘩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傳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風》歌謠: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濱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謠傳入王城,魏假很不高興。魏假通曉詩書,自然知道這是載進《詩》里的古老的魏人歌謠。這支歌的唱辭原本有三節,可如今傳唱開來的卻只有三節的頭尾兩句,一聽便是嘲諷他的求賢設博士國策的。若是說白了,也難怪這首歌直教魏假臉紅氣促。你聽——叮叮咣咣伐檀木,伐下來便丟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專門做車輪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個白吃飯的蠢貨么!叮叮咣咣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輻,可他還是將它們扔在了河邊,他這個人啊,不是個白吃飯的傻蛋么!叮叮咣咣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輪,他還是將它們撂在了河畔,他這個人啊,不是個浪費晚餐的白癡么! “豈有此理!本王白吃飯么!” 盡管魏假憤憤然大嚷一通,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整個大梁都在唱,整個魏國都在唱,縱然國王又能如何?追查么,人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問人何罪?若興師動眾,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齊離魏,大梁還是大梁么?反復思忖,魏假終于揣摩出了一個方略:立即在諸多博士中選出一個丞相來,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國求賢是真是假,魏假是白吃飯的蠢貨還是有為之君! 魏假喬裝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遇一個須發灰白的博士在水邊認真翻閱著一本厚厚的羊皮大書,端嚴肅穆之相令人肅然起敬。在大梁城這樣一個風華之地,一個閑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戲坊揮灑游樂,而獨自枯守清冷,僅是這份節cao,僅是這份定力,也決然是個人物。心念及此,魏假輕輕走進了亭下。 “敢問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尸埕。”老士沒有抬頭,左手在石案上寫下了兩個大字,“尋常人聽不來如此兩字,有學則一看便知。”顯然是老士習慣了這種問答,說話寫字都沒有抬頭。 “噢,先生是尸子后裔?”魏假博學,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尸子?”老士驚訝地抬起頭來。 “當年,尸佼是商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