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逆流
在撲面而來的狂風中,李白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愕然回頭,端詳著近在咫尺的裝甲巨人。 “荀青?”他驚嘆:“真的是你?” “不然呢!除了我之外,誰還會惦記你這個被大理寺關起來的倒霉鬼啊!” 開啟的外殼之下,那個臉色蒼白的機關師艱難的勾了勾嘴角,露出笑容:“怎么樣?被一個倒霉機關師救出來的感覺如何?” “相當不錯,偶爾被人救一救,似乎也不賴。” 李白由衷的贊嘆,回頭時,凝視著他眼眸中的血絲,“反倒是你,撐得住么?” “切,小事一樁!” 荀青咬牙,cao控著裝甲巨人,自街道之上狂奔,繞過了下面的行人與馬車,向著新生的坊市,那喧囂所傳來的地方。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李白,必須阻止盧公的計劃,不然的話,大崩落恐怕會在整個長安之上重演。” 他咬著牙,嘶啞說:“這一次,我們決不能再輸了!” “放心吧,荀青。” 李白鄭重的頷首:“哪怕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這里,也絕對不會讓災難重現——十四年前的事情,該結束了。” “哈,你還是那一副臭屁樣子啊。”機關師沙啞的笑起來。 可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他終究是難以克制內心中的悲悸,顫聲問:“黎鄉,他真的……” “不,荀青,黎鄉他是被殺死的。” 李白打斷了他的話,斷然又決絕:“我們的朋友被烏有公用‘鹿角’殺死了,我們要為他復仇——” 他說:“你和我,我們一起。” “嗯!” 荀青用力的點頭,明明已經發誓絕不再哭,可此時,卻依舊忍不住的,淚流滿面! 機關巨人咆哮,奮力撞開了眼前坊市的大門,突入朱雀大道! 在這貫穿了整個長安的軸心,足夠數十輛機關馬車并排馳騁的寬闊街道之上,再無行人的阻礙。 機關巨人大步狂奔,向著遠方。 再度的,踏上戰場! “長進了啊,荀青。” 遠方,萬丈高閣之上,盧道玄冷漠的輕嘆。。 下屬攀上懸梯,匆忙匯報:“盧公,來俊臣那里的布置失敗了,李白越獄!” “寄望于一個酷吏成事,終究過于樂觀了嗎?” 盧道玄漠然的搖頭,揮手:“發動鴻臚寺的人手吧,也讓我們的客人體會一下,舉世為敵的感覺。” 下屬領命而去,幾個彈指之后,來自烏有公的命令傳達到了鴻臚寺的要害之中。一個普通的文員轉身走進了報房。 關上門之后,掏出連弩,連連扣動扳機。 將所有礙事的人盡數殺死之后,拉響了戰爭的警報。 在這一瞬間,長安轟然而動。 鴻臚寺轄下,遍布全城的數百處衙門,十六座支部乃至所有的成員,盡數收到了來自最上層的命令。 拼勁全力,誅殺來敵! 一座座坊市的轟然震動,然后在戰爭的警報里,無數弩炮從城頭浮現,調轉方向,對準了馳騁的巨人。 巨響迸發。 在炮車的轟擊之中,水晶炮彈貫穿了漫長的距離,呼嘯而來。 青色的劍氣揮灑,遙隔數百米,縱橫交錯,將漫天的炮彈盡數斬碎,無數晶瑩剔透的光芒隨著爆炸的烈火一同擴散。 氣浪席卷,機關巨人破焰而出! 可在爭取到短暫的時間之后,便有數之不盡的鴻臚寺差人撲了出來——這些平日里懶得動彈的家伙,此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巨人時,速度卻快的離譜。 沖在最前面的人,甚至連帽子都沒系好,掛在脖子上。 根本沒想過自己如何阻攔這高達數丈的對手。 越來越多的繩索向著他們拋過來,還有鏈彈,乃至暴雨一樣的弩箭。 “讓開,讓開!” 荀青悲憤的吶喊,“大家不要攔路!我們不是襲擊者!” “那就停下來,立刻!” 最前面的差人顫顫巍巍的拔出刀,明明已經嚇得幾乎快哭出聲,卻還在嘶啞喝令:“我、我勸你不要暴力抗法,否則沒有好下場!” 越來越多的官差們匯聚在朱雀大道,根本無從落腳! 荀青啟動了殘存的噴氣裝置,艱難的越過了數十米之后,摔落在地上,可哪怕跨越了剛剛的阻礙,前方卻還有更多的差人在阻攔。 “大長老,真的是李白!” 遠處,光德坊的望樓上,陳實放下了千里鏡,看向身后的中年男人,“那個家伙搞什么啊。” “還能搞什么?”大長老敲著煙桿,無奈嘆息:“多半又是熱血上頭,不管不顧了吧?年輕人辦事兒,總是有欠考量。” “那怎么辦?” 陳實訝然:“他不是被大理寺抓去了么?這一次越獄跑出來,再被抓緊去,死定了啊!” “喂,為什么這么看我?”大長老被自己副手的眼神看得一陣難受。 “我不看你看誰?”陳實惱怒起來,“你好歹是個坊主啊,大長老,難道你就這么干看著?” “不然呢?我能怎么辦?” 大長老愁眉苦臉:“我去幫他干鴻臚寺?我瘋了么?就算我瘋了,一個人又能打幾個?我多少年都不握劍了,從這里跳下去腿恐怕都要摔斷!” 陳實的目光越發的失望。 “……你不出面算了,我去!” 他轉身走向樓梯,“當初你誆人家來給你干活兒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你不要臉我要行吧!” “等等等等!你急什么?我又不是不幫……你別送啊!” 大長老拽住他的衣服,好言相勸。可陳實卻只是直勾勾的看著他,一直看到他火冒三丈,一把將煙桿摔在地上。 “我幫,我幫,行了吧!” 大長老跺腳,那樣子不知道究竟是無可奈何還是破罐子破摔。 可終于做了決定之后,這個終日淡定的中年男人便挽起了袖子,勒緊褲腰帶,肥胖微圓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絲往年的果決。 “去他娘的,大不了不干了!早知道李白這小子是個麻煩,這檔子買賣可虧死了,搞不好坊主就當不下去了。” 雖然嘴里埋怨不斷,可手中卻干脆利索的敲響了最高處的警鐘。 接連不斷的高亢鐘聲令整個坊市里的人都愕然回眸,看向了那個最高處的身影,站在那里的大長老。 “街坊鄉親們,還記得我是誰么?”大長老昂頭,震聲發問,沙啞的聲音回蕩在所有人的耳邊。 短暫的寂靜里,居民們面面相覷,放下了手里的活兒,零零散散的點頭,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那個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嘶聲竭力的咆哮:“你們,相信我么?不,你們愿意相信曾經幫助過你們的人么?!” 回應他的,是無數舉起的手臂。 緊握著拳頭,這些來自云中的移民們縱聲呼喝,回應著那個男人的聲音。 于是,大長老咧嘴,大笑。 他伸手,指向坊市之外,那個在重重繩索的束縛之下,舉步維艱的裝甲巨人,還有在無數箭炮圍攻中的渺小身影。 李白! “看到了嗎?” 大長老向著所有人縱聲宣布:“那個曾經保護你們的人,現在在獨自面對他的對手!鴻臚寺那幫腦抽的家伙,根本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可你們應該明白,究竟應該站在哪邊才對!” 他嘶啞的吶喊,“告訴我,云中人做事的道理和準則!” 短暫的寂靜里,那些來自黃沙、荒土和群山之間的男女老少們沉默了一瞬,緊接著,數之不盡的呼喊聲重疊在一處,化為了沖上天空的雷鳴。 那是早已經銘刻在靈魂深處的正理,無需思考便可以得出的答案。 “——恩仇必報!” “那就抄家伙干!” 大長老拔劍,高舉:“天上人需要我們!!!” 在那一瞬間,朱雀大道上,前仆后繼的官差感覺到了身后大地的震動,那是來自身后坊市大門中的腳步。 磚石嗡動。 如同沸騰的悶響擴散,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吶喊。 就在坊市的街道上,擺攤的商販,水盆旁邊洗衣的婦人、推車送貨的挑夫,乃至盤賬的掌柜,樹蔭下面下棋的老頭兒…… 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那些平平無奇的居民們匯聚在一處,就變得浩浩蕩蕩,如同潮水那樣。他們的手里握著扁擔鍋蓋搟面杖,或者干脆什么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竟然就那樣穿街過巷,沖出大門,向著鴻臚寺的官差們沖了上去! 一時間,漫天箭雨和炮彈戛然而止。 城墻上的守衛們面面相覷,哪怕是報室中傳來如何嚴厲的命令,卻始終,沒有勇氣向著自己要保護的人扣下扳機。 而鴻臚寺井然有序的陣型也在沖擊之下大亂。 尤其是里面老頭老太太們,他們根本不敢下手,要是遇到個青壯年大家還能打一架,可現在只能被動挨揍。 “大爺,大爺,怎么回事兒?” “哎呦,您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人群里,剛剛才上任兩天的差人縮頭,硬挨了一棍,滿臉委屈:“爹,是我,是我!阿龍啊,你不認識啦?” “揍的就是你這個王八犢子,你給我過來!” 枯瘦的老漢手里的扁擔舞的虎虎生風,一個跳劈:“叫你他娘的不停話!老子打你還敢跑?你給我站住!” 混亂擴散開來。 李白呆滯的看著這一切,卻聽見墻頭上傳來的口哨聲。 大長老。 “愣著干什么?” 郁悶的坊主瞥著他,沒好氣兒的催促:“走啊,怎么,真等金吾衛出動來抓你啊!走!” “多謝!” 李白拱手,再顧不上客氣。 機關巨人踏著人群中擠開的通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狼狽又踉蹌的沖向了遠方。 只留下大長老坐在墻頭,看著下面混亂的場景。 撓頭。 這一次,坊主恐怕真的沒得做咯…… “你們這群家伙搞什么!難道真得想要造反么?這可是敵襲,敵襲!” 剛剛趕到的指揮者欲哭無淚,氣的跳腳:“你們還打什么,停下,停下……金吾衛呢?這都快一刻鐘了,金吾衛那群王八蛋去哪兒了!” 此時此刻,金吾衛戍所,大門之后。 無數披甲的戰士手握刀兵、弓箭,鏖戰一生的悍卒們已經結成了軍陣,只要一聲令下,就能夠奔赴戰場。 不,早在半刻鐘之前,他們就應該出發了。 可現在,他們的面前,卻有一座看不見的高墻。 就在大門之外的臺階上一個魁梧的身影,背對著他們,坐在門檻上,靜靜的仰望著遠方的動亂和喧囂。 一言不發。 再三催促之后,指揮的衛長急得跺腳,“程大人,十萬火急,您就不能換個地方么?萬一有個什么好歹……” 程咬金沒有回答。 垂眸,看著手中那一支已經枯萎開敗了的牡丹花。 哪怕是每天按時澆水,用心的去看護,可當花卉們離開自己真正的養育者之后,便不會再綻放光彩。 “你知道么?行儉,我曾經有一個朋友。” 程咬金突然說:“他一直沉默寡言,不敢和別人說話,看起來憨憨傻傻。在落魄的時候,他孤獨的坐在路邊,想要讓人幫幫他,可往來的行人那么多,他卻連求救的勇氣都沒有…… 前些日子,他同我不告而別,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我想要讓他知道:我的家門始終為他打開,長安城里也一定會有他的花…… 現在看來,他多半沒辦法回來了。” 他沉默了很久,輕聲說,“我很想念他。” 就那樣,在溫柔的風中,他抬起手,任由枯萎的花瓣飄蕩在風里,飛向了遠方的天空,像是回歸家鄉那樣。 再見了,我的朋友。 愿你在沒有痛苦的地方安詳長眠。 那一瞬間,黑暗中,盧道玄悄然睜開了眼眸。 在他的頭頂,那一顆坊市核心已經化作了血紅,數之不盡的怨恨涌動在其中,像是泣血的烈日那樣。 照亮了蒼老的男人,還有他身后那黑暗中龐大的猙獰的輪廓,一盞盞猩紅的光芒接連不斷的浮現。 此刻,大地之下,千百條手臂緩緩的展開,恰似要把握天地的運轉那樣。 奮力握緊。 自上而下的,釘入了長安的傳動層之中,于此,下達了掌控一切的御令! 大地轟鳴。 震顫。 宛如黃泉翻涌那樣。 整個長安都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劇烈震顫。就在正上方,馬球場上,所有的比賽者都僵硬在原地,愕然四顧。 觀眾臺上一片混亂,人群四散。 可就在這個時候,大地崩裂出了一道道縫隙,在寬闊的球場正中,蔓延!就像是地獄的門扉終于開啟。 無數蠕動的肢體從其中浮現,數之不盡的傀儡從其中奔涌而出,那些失控的行尸們癲狂的攻擊著觸手可及的一切。 轉達著這一份來自十四年前的恨意。 用最直白的方法。 死亡! “究竟是什么鬼東西!” “救命!” “孩子!我的孩子!!!” 哭聲和絕望的吶喊自這地獄中擴散開來,令盧道玄緩緩的閉上眼睛,就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那樣! 在黑暗的最深處,那一張遍布皺紋的蒼老面孔之上,克制不住的,浮現出了殘酷的笑容。 可就在那一瞬間,有截然不同的巨響從遠方響起。 最后的阻攔在鐵拳之下龜裂。 原本囚禁了所有人的封鎖在瞬間洞開,自巨人的雙拳之下,機關巨人縱聲咆哮,扒開了眼前的建筑,打開了通向外面的通路。 然后,抬起腳,奮力——踐踏! 氣浪擴散,傀儡碎裂的聲音不絕于耳。 “盧道玄!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荀青怒吼,可是卻無人回應,只有數之不盡的傀儡從裂隙之中不斷鉆出,像是漫卷的黑暗。 巨人的肩膀上,李白抬手。 于是,天穹的蒼青浩蕩降臨,化為長河,自囚籠之中醞釀七個日夜的豪邁劍氣縱橫游走,瞬息間,將眼前一切阻攔的機關盡數斬裂。 緊接著,那一道蜿蜒浩蕩的洪流左右席卷,分隔,化為前所未有的神來之筆,將這地獄的大門里涌出的傀儡們盡數封鎖在內。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么?” 自轉瞬而逝的寂靜里,李白飄然落地,踏足在無數敵人的面前,昂首致意。 此刻,數之不盡的對手當前,手握長劍,快意恩仇。 可他腳步卻停滯一瞬。 總感覺缺了那么一點什么。 直到一截被颶風卷起的青翠草枝終于從天上飄下,落在他的手中,就這樣隨意的,叼在了嘴邊,翹起了愉快的弧度。 仰頭將壺中最后的殘酒一飲而盡。 “來吧,烏有公,我還沒有死。” 迎著漫卷黑暗潮水,他輕聲呢喃: “——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那一瞬間,黑暗開辟。 李白,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