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節 所有的掩飾,都是欲蓋彌彰
我獨自在正廳坐著,只說要養一養神,讓她們各自忙各自的便是?!尽孔哮x坐在廊下做針線,墨鸰坐在窗下,手中的一塊青布似乎拿了多日,也不知是在裁剪還是在刺繡。即便是做手工,墨鸰的姿勢也很是警惕,脊背筆挺。思維陷入了僵局,總覺得事情,不應該只到我想到的地方,但更深的,我卻再也想不起來了。片刻,語燕已經端了茶過來。新烹的茶清香襲人,倒在細白瓷的茶碗里,一碗淡青色的茶湯,上面溫熱的香煙繚繞,宛如透明的碧玉上縈繞著白色的紋路。這樣溫熱濕潤的香氣撲面而來,似乎將人的心情也熨帖得平和了許多??吹秸Z燕滿是期待地看著我,似乎還有些緊張,忙笑道:“這茶烹的很好,火候、時候都把握得好極了?!闭Z燕咧嘴笑了笑,兩次欲言又止之后,終于指著我身旁的架子道:“姑娘看,這花兒好看嗎?”正廳有兩個花架,上面擺著一對花瓶。開始紫鴛曾問我是否要采些時鮮花卉來插瓶,我說那些花兒摘了之后,過一兩日就不新鮮了,最多四五天就要換了,未免有些可惜。多多在院子里種上一些花草,有開花的,挪到正廳上擺兩日也就是了。是以正廳里與房間里,擺設的花瓶都沒有插花,只用作賞玩之用。今日進到廳中,我便看到瓶中插得有花,也并未在意。此時細看,瓶中是兩把粉色重瓣木槿花。木槿花的花瓣本就輕薄如蟬翼,有光處是恍若透明的樣子,故而顏色也就顯得單薄。配上木槿那深綠的葉子,深碧淺粉,深淺相宜,濃淡相間,頗有層次。可是架子上擺著的花瓶卻是一對天青釉細瓷瓶,釉色是淺淡的雨過天青色,比豆青瓷尚要淺些。這對瓷瓶是端午節前太后所賜,胎質很薄,又細膩如玉,這樣的薄胎青瓷,透光性是極好的,在光線好一些的地方看起來,幾乎便有些飄渺的感覺。這樣的瓷色胎質本是上好,配著這木槿,卻是兩廂失色。而且,這一對瓶子,太后賞了我之后,我并沒有擺出來,這里原本放著的,是一對細白瓷的花瓶。想是語燕為了插花,特地找了這對好瓶子出來。顏色上,這種近乎透明的天青瓷色,與木槿的淺粉都顯得過于淺淡,也都過于素雅,沒有深淺、濃淡的搭配;從質地上,輕薄的胎質與輕薄的花瓣,也因為沒有明暗的對比而不協調。插花雖是件小事,往往只裝飾在房間一隅不起眼的地方,但的確是門大學問,好的插花即便放在角落里,偶爾落入眼簾,也只有增添和諧之感。我曾跟著兩個姨娘學過一些,到底也只是皮毛而已。我知道語燕不曾學過這些,舊時在汴梁,弄些月季、菊花插瓶,也都是隨意插一些,只圖新鮮而已。所以見這兩瓶花這般樣子,我也只是輕輕一笑:“木槿很耐旱,瓶里面的水不要太深,花莖被浸得多了倒不好?!闭Z燕忙道:“這些木槿花是我在北宮墻邊上采的,白色的不好看,我就選了粉色的?!比羰前咨呐渲@瓶子,倒會更好一些。只是語燕這么熱切,此刻不能掃了她的興致,改日教她也好。語燕頓了一頓,續道:“姑娘見過北宮墻邊上那一帶的花嗎?那天晚上我見過夏姑娘跟她的丫鬟風兒去采過的?!编?,中元節那天晚上,我從小西湖邊走回來時,也見到夏晴嵐與風兒便站在那一帶的。只是當時天色昏暗,只見到影影綽綽的樹影,未曾看清楚罷了。我嗯了一聲,道:“若還用以前那對白瓶子,配著這花兒會更好一些……”一句未完,眼光掠過語燕時,卻看見她的小嘴向下撇著,眼中竟有些瑩瑩淚光,我心中吃驚,看見她的手以奇怪的姿勢放在身側,心中猛然一動,想起自回來后便見到語燕緊張的神情,伸手一把拉過語燕的手,果然手指上斜亙著一道血痕。語燕要待縮手已經不及,見我抬頭看她,樣子禁不住更加委屈。我忙道:“手怎么也不包扎一下?露著傷口干這干那,傷口很容易腫爛的?!闭Z燕撇著的小嘴終于咧開,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忙撫慰道:“傻丫頭,瓶子打了就打了,哭什么呢?”紫鴛與墨鸰聞聲都走了出來,紫鴛微笑著站在一邊,安慰兩句,卻又忍不住笑對語燕道:“你可服了嗎?”語燕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一笑,看了看我,卻又哭了起來。我倒被她二人弄得奇怪,但越是安慰,語燕越是哭得厲害,便又道:“好語燕別哭了,你是怕弄碎了瓶子我責怪你嗎?”見語燕哭著搖頭,我只好看著紫鴛求助。紫鴛微笑道:“姑娘怎么不懂語燕的心事了?你責怪她,她倒不哭了?!苯涀哮x這么一說,我心中也立時恍然,人有時候自己覺得做錯了什么,被責怪了倒無所謂,輕易被原諒了,反倒容易難過。我笑道:“照你這么說,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好語燕,你別怪我,好不好?瓶死不能復生,你就節哀順變吧!”語燕與紫鴛都笑了起來,語燕臉上的陰翳頓時一掃而光。紫鴛這才跟我說起事情的經過,原是語燕擦拭花瓶的時候,失手將一只白瓷瓶打碎了。語燕忙讓紫鴛幫她,把那對天青瓷瓶找出來。紫鴛說道,換了姑娘也會發現,不過發現了又不會怪你,何必這么著急。語燕卻說,只要換了,姑娘一定發現不了。兩個人便打賭,看我是否會發現。語燕換了瓶子,仍覺得不妥當,又去采了花來插瓶,希望我將注意力都集中在木槿花上。我越聽越是好笑,紫鴛笑道:“我說她這是欲蓋彌彰,她也不肯聽我的?!闭Z燕吐了吐舌頭:“什么蓋什么彰的,我本來也就聽不懂啊。”“那我就說一個你能聽懂的如何?”紫鴛笑道。“什么?”語燕好奇。我微笑不語,聽紫鴛說了句“此地無銀三百兩”,果然語燕扭上去不依,口中嚷著“姑娘,紫鴛jiejie笑話我”的話,我含笑止住了兩人。紫鴛道:“你就仗著姑娘疼你,又哭又笑,也不害臊。”語燕沖紫鴛拌了個鬼臉,又道:“我本也知道姑娘不會為了瓶子生氣,但聽見姑娘只是哄我,所以才哭了。紫鴛jiejie說我此地無銀三百兩,只因為瓶子不是她打碎的,她又知道姑娘的脾氣,所以才不著急。其實姑娘跟我說過那瓶子滑,擦得時候要捏住瓶嘴,是我圖省事,抓著瓶子直接擦的。瓶子是我打碎的,是我做錯了事,所以心里還是有些慌的,才東拉西扯,多做了那么多事……”我本是笑吟吟地聽著,聽到后來,卻是一個念頭如閃電般閃過腦際,不由得立時臉上變色,脫口輕呼。她們三人不約而同地看著我,語燕有些擔心地問:“姑娘,怎么了?是那只瓶子有什么關緊嗎?”我搖搖頭,對語燕微微一笑:“不是瓶子關緊,是你的話關緊,你若不說這些話,有些關緊的事情,我不知道何時才能想明白了?!闭Z燕聞言,雖不了然,卻是喜動顏色。慈寧宮中可以走動的地方很大,閑步而行,心中卻回思著方才閃電般的念頭。因為做錯了事,心中畢竟還是慌亂,所以,才會想辦法彌補。那么,皇上忽然將父親免罪釋放,召謝家女兒進宮以示榮耀,是因為什么?是不是因為他心中竟也有些慌亂?皇后從知道我要進宮開始,便做好的一系列的準備,便是為了阻止我與皇上見面,與皇上接觸。那其中的原因,并非是如馬文君所說的、因為我有什么過人的才貌,所以皇后不愿意讓皇上立我為妃嬪,而是,皇后擔心著我,會對皇上存在不臣之心。是的,皇上單單立一個有些才色的女子為后妃,皇后又何必擔心阻止!不臣之心,才是正確的解釋!但事情從表面看來,我是被免罪的罪臣之女進宮,又在太后身邊供職,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份無上的光榮,我唯有對帝后感恩戴德,何故會有不臣之心。除非……除非當年父親的案子,謝家被抄,父親入獄,根本就是一件錯事!而且,是從來不會以為自己會犯錯的人,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心中驚駭到了極點,反而更能夠平靜下來好好思考。朝中大臣分為主站、主和、中立幾派的情形,我以前就聽爹爹說過。因為政見不同,不同派別的朝臣之間互相排擠傾軋的情形,我亦不是毫不知情。在這種大勢之下,有的大臣得勢,有的則失勢,如我父親那般因言獲罪的事情自然也是經常有的。我與翟家義父、紫鴛的舅父吳先生等人,固然深知父親對大宋一片忠心而被治罪實在冤枉,但在皇上以及與父親立場相反的那些朝臣看來,皇上治了父親的罪,其實是正常不過的。換句話說,皇上自然以為,他所作的都是正確的??墒侨缃瘢屎竽撬械囊幌盗邪才?,卻讓我看到了掩飾。所有的掩飾,都是欲蓋彌彰。因為若非心虛,何須掩飾什么。只不過當掩飾沒有被看破的時候,它便是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