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交心
唐傾墨已經沿著河邊走出老遠,順著潺潺流水來到一座農家小院前,院里的小板凳上坐著一個小女娃。小女娃好奇地盯著面前盆里的活魚出了神,竟不小心一頭栽了進去,好不容易爬起來時她滿頭滿臉都是水漬,忽然狼狽不堪地大哭起來。 傾墨撇了撇嘴,心想你哭有何用,一會引來你爹見了這身狼狽樣,肯定要嘲笑訓斥你! 果不其然,嘹亮的哭聲將附近地里還拿著鋤頭的莊稼漢子引了過來,見著孩子哭鬧,他便一把丟了鋤頭急急奔上前查看。可出乎傾墨意料的是,那莊稼漢并未教訓女娃,而是抱在懷里一邊好言哄著、一邊用黑黝黝的粗糙手掌給她擦拭臉上水漬,全然一片心疼寵溺之態。 看著這樣溫馨的父女相處畫面,唐傾墨突然覺得有點羨慕。對自己而言,她可以把唐家堡弄得雞犬不寧,也可以隨時挑戰門內的至高權力者唐門門主,但就是不可以哭! 在她小的時候,嚴厲的父親就從不曾哄過自己,只要她一哭便毫不留情地肅聲斥責。說她身為唐門下任宗主,怎能如此脆弱愛哭,平白讓下屬看了笑話!日后要如何接管唐家堡? 每當這種時候,連疼她的娘親都不敢上前哄勸,眾人只能袖手站在一旁冷冷看她,而她爹更是會憤怒失望地拂袖離開。原本唐戰還會不顧阻撓地上來護著她,可在傾墨七歲那年,最寵她的大哥就被趕出家門了,在門主的命令下也再沒有人敢來維護自己。 漸漸地,她就不再哭了,因為哭泣也無人會對她施以援手。她慢慢學會了獨立,學會了隱藏心事,學會了不去依靠任何人,也學會了怎樣成為堅強理性的唐門主人。但同樣的,她的心里也逐漸長滿了寂寞的藤蔓,那些敏感脆弱的心情無人傾訴,那些把握不定的想法無人交流,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腐朽荒蕪,再用更決絕冷漠的眼光去看這世間。 唐傾墨不需要知道自己做的正確與否,只要站到足夠高的地位,掌控足夠多的權利,再理智地計算好利益得失讓唐門在江湖上立于不敗之地,那么她的言論就是命令,她的想法就是真理,唐家堡所有人都得毫無怨言地服從于她! 可是,在看到那院中的小女娃被父親捧在懷里軟語安慰又諄諄勸告時,她心里突然冒出來的羨慕和渴望又說明了什么呢? 就在她怔怔地望著小院出神時,蕭君祈也從后追上來了。他一眼就看到師傅在盯著院中的父女二人發呆,而且他還敏銳地察覺到——她專心注視的眼神里,有羨慕和渴望。 那種渴切的神色,就好像餓極了的小姑娘在對著一串遙不可及的冰糖葫蘆望眼欲穿。即便對著傾墨最喜愛的小吃和首飾,他也不曾見她露出過這樣的表情,這讓他忽然感覺很心疼。 “師傅……”君祈輕聲喚她,清澈眼眸里再度泛起波光粼粼的水色。 傾墨被他打斷了思緒,終于回過神來,轉眼看見那雙溫柔的眼睛,她又覺得有點恍惚。 院外的倆人引起了抱著女兒的莊稼漢注意,他一眼就認出這個決定了繁城未來的少年,頓時喜上眉梢,便走出院子來笑呵呵地向他表示感謝。 這一下倒是重新喚醒了傾墨的怒意,她哼了一聲,只丟下一句“你們慢談,不用管我!”便甩袖走人。 蕭君祈哪能讓她再跑了,連忙辭別那人緊跟師傅其后,一邊跟著一邊無辜地問道:“師傅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徒兒又做錯事了?” 傾墨頭也不回,直接答道:“自己想!” 君祈無語,猜測著試探:“是因我傷了唐大哥嗎?此事源于誤會,徒兒不是故意的……” “還有呢?”傾墨依舊沒回頭。 “還有?那……是因徒兒找你時動作太慢了?” 傾墨聞言,恨鐵不成鋼地咬牙道:“笨蛋!你今日在臺上與為師作對之事怎就不記得了?” 君祈愣了愣,終于明白過來師傅為何生氣了,可他覺得自己所為并沒有錯,此時也只好沉默以對。 傾墨許久沒有聽到身后之人答復,不由轉身叱問道:“怎么?孽徒你還不認錯!” 君祈有些為難地望著那雙飽含怒意的明眸,猶豫了片刻,仍是誠實開口道:“師傅,徒兒覺得此事自己并未做錯。” “你!”傾墨氣急,一跺腳又背過身去,賭氣道:“既如此,你不必再跟著我了,我教不了你這樣的徒弟!”說完,她甚至往前飛奔起來,似乎再也不想見到身后的少年。 “什么?師傅等等!”蕭君祈大驚,剛要繼續追上,卻突然感到一滴濕潤的水珠落在了臉上。他抬頭望望天色,居然烏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大雨。 因擔心師傅淋雨著涼,他干脆快步返回之前的農家,想找主人借把傘來遮雨。 然而傾墨卻不曉得他的心思,跑了一段路后,情不自禁回頭偷看了一眼,誰知那孽徒竟真的沒有追上來!這下子她懊惱極了,一邊不停咒罵著不孝徒,一邊心里又感到空落落的。 他真的不要她了嗎? 沒良心的! 心情不佳,腳下的步子也漸漸放緩了,傾墨漫步走在一座古樸的小橋上,眼望橋下無情的河水滾滾流逝,好像某個人的沉默離開一樣決絕。 耳邊不經意飄來路人的幾句對話—— “要下雨了,小寶快跟娘回家啊!” “嗯娘,那個jiejie怎么不回家?” “大概在等她的家人來接她吧,咱們走吧!” …… 風漸大了,傾墨不由抱了抱胳膊,感覺有點冷。 “會有人來接我嗎?”輕聲的低問一出口便被吞沒在嗚咽的寒風里。 她看著剛才那對母子遠去的背影,心里有幾分寂寥無助。大哥也沒有來找她,原來她還是一個人。 好像一下子這世上就只剩下了自己,這孤零零漂泊在異鄉的可憐人。那街頭巷尾往來奔波的人群多么熱鬧,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認識她,沒有一家人屬于她。 這段日子她幾乎以為自己快要遺忘了——背負家族使命的沉重壓力,被夢魘驚醒時的孤獨恐懼,她走出家門來就是為了暫時逃避這些負擔,想去追尋自己心中的夢想和渴望。但她現在才發現,原來寂寞仍舊如影隨形,如同蛛絲般緊緊纏繞她這只無力逃脫的小蟲,又像山間終年繚繞的云霧,無論被陽光驅散多少次,翌日清晨依然會卷土重來。 她此刻多想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可以讓她奮不顧身地投入進去,免她孤寂,免她驚懼,融化她冰冷深沉的心,哪怕是飛蛾撲火! 傾墨仰起頭看著陰沉的天空,雨開始落了,雨點冰冰涼涼地打在臉上,讓她有種正在哭泣的錯覺。可她怎么會哭呢?她可是唐門未來的主人,所有唐家人憧憬仰仗的掌門人。 唐門門主是不能表現出脆弱的。 唐傾墨是不能哭的。 即使唐家堡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也必須堅強地獨自撐下去! 天上的烏云仿佛更厚重了,黑黢黢地好似要壓塌下來。就在唐傾墨以為自己就要被烏云吞噬時,視野中的天空卻被一張澄黃的傘面遮擋住了。 她愣愣地順著傘架往下看,只對上了一雙清澈而溫暖的眼睛。 “師傅,小心著涼。” 撐傘的少年身上白衣被雨浸得微微潮濕,鬢角的黑發也被風打得有些凌亂,但他俊美如玉的臉龐卻顯得很干凈,那溫柔的笑容也很讓人安心。他用略有些喘的低啞嗓音說出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聽在唐傾墨耳中卻比夏日天籟還要溫暖動人。 傾墨看著他一如既往的關切神態,嗅著他獨一無二的清冽氣息,忽然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一下撲入他懷里嚶嚶哭泣起來。 蕭君祈瞬間懵了,急忙攬住她的肩膀擔心地問道:“怎么了師傅?誰欺負你了么?” 懷中的小腦袋只是輕輕搖了搖,又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哭得更厲害了。 君祈雖然有點慌神,但此時他也不知該做什么才對,只好也將一只手臂下滑,摟住懷里的纖腰,緊緊回抱住她。屬于傾墨的馨香裊裊縈繞在他的鼻尖,身上手心柔軟的觸感讓他有點心猿意馬,臉不自覺就紅成一片,身體姿勢卻一直僵硬著不敢亂動,生怕不小心冒犯了師傅。 仿佛過了許久,懷中少女才終于漸漸止住哭泣,蕭君祈只覺心跳越來越快,好像馬上就要跳出胸口。而傾墨亦感覺到他溫暖胸膛上的狂跳,不由也羞紅了臉,但她卻沒舍得放開,反而好奇地將耳朵貼上去聽。 “咚咚、咚咚!”聲如擂鼓,震得唐傾墨還是忍不住放了開來。一抬頭,卻瞧見少年滿面通紅的窘態,讓她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無限嬌羞嫵媚的一笑,看得君祈臉更紅了,但視線卻牢牢鎖定那嫣紅嬌俏的小臉,師傅這樣的神態他一刻也不想錯過。 傾墨轉眼發現徒弟正在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輕咳一聲轉移話題,“孽徒,你以為這樣方才那筆賬就能算了嗎?” 蕭君祈這才想起來還有一樁麻煩沒解決,頓時收斂了神色,垂著頭等待師傅發落。 唐傾墨故作神秘地端了會架子,方斂眉低首地輕聲道:“你若能說服我,我就原諒你。” 嗯? 蕭君祈有點詫異,師傅竟愿意聽他的意見了? 這放在從前可是他無法想象的,二人一旦產生矛盾,最后結果即便師傅妥協,也絕不會聽他解釋。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哄她開心,被她使喚去做各種事情賠罪亦常有之,也不知今日師傅怎么就想通了,居然主動要求他解釋說服她。 詫異歸詫異,君祈還是很為師傅這點進步高興的,況且他也確實有些觀點想同她分享。 “師傅,我給你講個故事可好?”他朝她暖暖一笑,滿臉真誠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