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詩憶
缺月 月下,徑溪山,徑溪閣,死一般的寂靜。 寂靜,卻非寧靜。在這個充滿了腥風血雨的地方,隨時都可能撕開寂靜的外衣,浮現(xiàn)出深藏其中的刀光劍影。 因為這是徑溪閣,起手便可在江湖中翻云覆雨的組織。 徑溪閣,素有百年來江湖中崛起最為迅速的組織之稱。自三年前秋挽情接任閣主后,徑溪的勢力便如燎原之火般擴張開來。向東強迫宿敵沉淪寨歸順;南下清除十幾個不肯臣服的水上幫派,北上阻住浮云殿、快意樓與沉香榭的聯(lián)手抵抗……短短三年,徑溪閣已儼然為中原武林之首,只有遠在西疆的洗月池還能勉強與之爭鋒! 一陣風聲打破了寂靜。 那是個紅衣似火的女子,衣袂帶風飄入閣中,隨即便傳出了她冷冷的話語聲:“北方還在苦戰(zhàn),閣主召我回閣又不見,是什么道理!” “冷大當家……閣主并非不見,只是正在別處議事,還請您稍候……” 旁人低聲勸阻著,卻反激起了那女子的怒氣。閣中清一色的紫衣中,這女子的紅衣分外引人注目,她望著垂手侍立的一干眾人,冷笑一聲:“徑溪閣主武功高強,深謀遠慮,又要我這等人來做什么!” 沒有人回答,眾人都不安地交換著眼色:沉淪寨與徑溪閣本是宿敵,三年前因被秋挽情將計就計陷入圈套而不得不臣服,也因此對徑溪一直不敬。這紅衣女子便是沉淪寨前任寨主之女、大當家冷紅袖!此時聽得她出言嘲諷,自是無人敢應(yīng)聲。 一口氣灌下一大杯茶,冷紅袖一振手中劍:“煩勞各位轉(zhuǎn)告閣主,冷紅袖先行歇息了!有事明日再議!”說著,竟自要出閣去!眾人人本想阻攔,被她凌厲的目光一掃,竟沒有人敢出言! 快步?jīng)_出閣,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冷紅袖仰望空中那迷蒙的一彎缺月,從前與嚴父生活的點點滴滴不禁在心中泛起漣漪…… 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扶上了腰間長劍,她一直在恨!恨徑溪與沉淪的敵對,恨秋挽情逼死父親,卻更恨自己當時無力解救、甚至現(xiàn)在都無力復(fù)仇! 驀地,帶著幾分醉意的吟誦聲從不遠處傳來,驚散了她的一身殺氣。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是清朗中帶著幾分迷醉的男子嗓音,冷紅袖不覺那聲音傳出的地方走近了幾步,卻怔住。 那是個面容清俊的年輕男子。一副素氣的書生打扮,斜倚在解愿亭旁石柱上自斟自飲,左手紙扇輕搖。雖可看到棄在一旁的偑劍,可他舉手投足中卻似個十足的讀書人。 冷紅袖最不喜這等做作的江湖人,想來他應(yīng)是一名侍衛(wèi),正要開口訓(xùn)斥,那男子卻目光一凝注意到了她。 “央……央離?”脫口而出的陌生名字中飽含了不能自制的欣喜,他眼中映出她一襲紅衣,如火焰在燃燒,“我以為你已沒有我的記憶……” 聲音漸低下去,可是他眼中愈濃的悲喜交加之意卻讓冷紅袖沒來由地心中一顫!正愣怔間,那男子竟已走近欲牽她的手! 冷紅袖哪里肯讓人如此無禮,左手一按,錚的一聲長劍出鞘:“放肆!” 耀眼的劍光讓男子猛地清醒,一仰首一旋身,竟堪堪避開了那如風的一劍!接著回身帶起地上的長劍,只一剎那,便化解了冷紅袖的招式! 好快的劍!冷紅袖心中一驚:方才雖是隨意出手,招式之迅捷卻與平常相差不多,這人能在一瞬間避開并還擊,實非易與之輩! 然而目光落到對方手中長劍上,“生死憶”三個蒼勁之字赫然躍入眼中!她恍然明了,收劍淡淡道:“原來是徑溪二堂主秋疏桐,在下冷紅袖,失敬了。” 她自然知道此人來歷:秋疏桐,徑溪閣閣主秋挽情之兄,以快劍“生死憶”揚名武林。只因他對江湖之事并不掛心,更喜舞文弄墨,徒擔二堂主的虛名而已。而她又一直忙于北方的戰(zhàn)事,竟不曾見過他。 秋疏桐卻已看清她的面容,眼露失望之色,似是未聽到她的言語一般,只喃喃道:“不是……你很像她,卻不是她……” 不是她?誰?那個什么“央離”嗎?冷紅袖冷笑了一聲,見他復(fù)又端起酒杯,也便不睬他,自顧自地去了。 只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望見他眼中失望神色的那一瞬,心竟會莫名地痛起來。 冷月 翌日,雖是滿心的不快,冷紅袖還是入閣拜見了閣主,秋挽情。 “冷大當家何必如此多禮,快請坐下。”秋挽情見了她,一笑,淡淡道。 冷紅袖也未假以辭色,聽得此言,就勢在左首坐下,卻望見坐在對面的秋疏桐,心中不由警覺:秋疏桐雖不理閣中之事,劍法卻著實精妙,是個勁敵。此次他們同時回到閣中,恐是秋挽情故意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心中的猜疑卻立即有了答案,只聽秋挽情款款道:“此次召你二人回閣,只為洗月池。” 終于要下手了嗎……冷紅袖心中一震,卻沒有說話,靜靜地等著下文。 “放眼當今武林,如今還可與我們一戰(zhàn)的,也只有洗月池。北邊浮云、快意、沉香三派雖暫時無力反撲,卻仍有根基,若是與洗月聯(lián)手合擊,只怕我們會損失一大部分戰(zhàn)力,因此……”微微一頓,秋挽情掃視了二人一眼,從袖中取出兩塊令牌。 “先下手為強!冷紅袖、秋疏桐聽令,即刻帶兵赴洗月池,一月之內(nèi)必須攻下!” 一個月!冷紅袖驚異地盯著秋挽情手中的令牌,心中驚詫莫名:洗月池的勢力幾可與徑溪閣并肩,又怎么會下令一個月內(nèi)攻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秋疏桐接令!”正思索間,秋疏桐卻已起身接了令牌,見冷紅袖并未回應(yīng),溫聲對她道,“冷大當家,請接令。” 冷紅袖這才徐徐站起身來,但未并接令,而是有幾分挑釁地道:“秋閣主,三年之約下月便至,你如此安排,莫非別有用意?” 是的,一定是為了三年之約。 當年兩派相爭,約一陣定勝負,敗者須在三年內(nèi)臣服于勝者,而今三年之期已將滿!秋挽情在這關(guān)鍵時候突出險招,莫非就是為了削弱沉淪的勢力? “小女子怎敢相忘,”秋挽情卻意外地道,“正如冷大當家所知,徑溪、沉淪因攜手抗敵,方有今日武林中的威名,如若相殺定勝負,未免自損實力,落人恥笑。我便想出此法:此戰(zhàn)由你們二人共同領(lǐng)兵,誰能奪得洗月池秘寶‘洗月’,哪一方便勝。不知大當家是否同意?” 冷紅袖沉思:秋挽情所言非虛,相爭只會讓旁觀者得利,不如以此決勝。而以秋疏桐的江湖閱歷,攻城之能怕是有限得很。只要能奪得“洗月”,奪回沉淪的威名,便可替父親報仇了…… 思及至此,冷紅袖也一笑,接了令,道:“如此,從命。” 二人即刻便點兵起程,直奔西疆。秋疏桐點了莫試鋒為副將,冷紅袖亦帶上了她的心腹張青。為出其不意,冷紅袖執(zhí)意晝夜兼程,可誰知不過三日,寨兵們已抵受不住,迫得冷紅袖下令夜間安營休息。 獨自在冷月下抱膝而坐,冷紅袖甚是氣惱:她的寨兵早已習慣了此等強度的行軍,如今卻要率這等弱旅參戰(zhàn)! 寒風中一個身影緩步行來,是秋疏桐。在她身側(cè)坐下,他遞給她一杯清茶:“冷姑娘,暖暖身子。” 他竟沏了茶來。冷紅袖心中一暖,卻反而冷冷道:“我若病倒,你不更稱意?” 秋疏桐只有略略苦笑:“冷姑娘何必如此,如今強敵在前,無內(nèi)敵方可御外啊。” 無內(nèi)敵方可御外……冷紅袖心中微微一動,這書生倒也還知幾分策略。心思一轉(zhuǎn),語氣便也松了,回想起初遇之時,道:“恕在下失禮了……秋堂主那夜初遇時喚我央離,不知是……” 聽到這個名字,秋疏桐臉色微變,許久才嘆了口氣:“是一個與姑娘很像的女子,也喜著一身紅衣,那夜我又醉得厲害了……” 怕是為了相思之苦吧……冷紅袖畢竟是個女子,回想著那時情形,一下子便明白了此中緣由,不經(jīng)意地道:“大概是我孤陋寡聞吧,沒有聽說過這位女俠。” “不,她不是江湖中人,”秋疏桐驀地言語生澀起來,“是個官宦人家的小姐……” 冷紅袖一怔,再想起他的痛苦失落,猜到了七八分:想必又是因出身而無法相守的一對有情人吧。秋疏桐再似書生,終是個武林劍客,怎么能娶那些閨閣中的好女子。 無意再觸及他的傷心事,望著空中一輪冷月,冷紅袖轉(zhuǎn)了話鋒:“……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那一日你吟的是這詩吧?” “是,我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秋疏桐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卻掩飾不住幾分驚訝,“不想冷姑娘也有閑情去品詩。” 冷紅袖一愣,又笑了,幾分落寞:“詩我并不太懂,況且如今已在江湖中陷得太深,更沒有那閑情逸致。” 想起父親的死,她不禁黯然。 秋疏桐神色一動:“冷姑娘……在下淺見,江湖中恩怨情仇太多,還是放下的好……” 冷紅袖秀眉一揚:“若是你的父親被逼自刎,你還能不能說出這番話來!” “在下只是一時感慨,”秋疏桐道,眼中卻深深透出悲哀,“只是……與其報仇,何不使令尊的威名流傳呢?在下竊以為,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冷紅袖心中一震,抬眼望向他,卻被他眼中的悲哀所驚:他也定是經(jīng)歷過如此哀痛,才會有如此之感悟吧? “可笑……我已經(jīng)不在央離的記憶里了,如此活著,與死又有什么兩樣呢?”果然,秋疏桐喃喃自語著,隨手抽出長劍。 “生死憶!”冷紅袖脫口而出。 “不錯,生死憶。一生一死,記憶之間。沒有記憶,生死又有什么分別……” 說著,秋疏桐起身苦笑著離去:“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歇息吧。” 冷紅袖也是一般的心緒難寧,望著他的背景,忽然注意到他遺落在地上的紙扇,上有點點墨跡。她一怔:那夜他所持還是空扇,這字跡想是他后來添上的。 緩緩展開扇面,剛勁的字跡映入眼簾,卻是一首仿詩: 冷月罩疏桐, 憑欄人未靜。 回首望月月不語, 酒醉仍未醒。 極目云洗月, 低眉花弄影。 無意添香香盈袖, 寂寞紅袖冷。 迷月 當全軍終于扎營在洗月池外,攻城令卻遲遲無法下達:洗月城外有一護城河相繞,是為天然屏障。如果強行攻城,只會讓己方死傷慘重,卻難動洗月池分毫。 “如此天險,還是有人做內(nèi)應(yīng)接應(yīng)才好。”是夜,秋疏桐、冷紅袖、莫試鋒與張青四人在帳中商議,莫試鋒提議道。 秋疏桐沉吟:“那當然最好。可是這等動亂時期,太不容易。” 張青卻應(yīng)聲道:“有機會!洗月池主仲奔就要娶親,正缺女侍,如果我借此混入,或許會有轉(zhuǎn)機。” 這冷紅袖倒是知道,但不以為然:“戰(zhàn)亂已起,想是什么事都擱置了吧?你在這時去,不是惹人懷疑嗎?” 張青卻驚異地道:“洗月池一定會冒險吧,成親的日子就是月末啊!結(jié)親的可是丞相府,他們一定要在洛央離身邊安插眼線的!” 洛央離?央離!冷紅袖猛地驚住,卻見秋疏桐臉色忽地慘白!她沒想到讓秋疏桐日思夜想的“央離”是丞相的千金,更想不到洗月竟要與丞相府結(jié)親! 然而再一細想:這樣重要的情報,徑溪閣定是早已知情!為什么自己卻不知道?而張青反而知情! “好吧,可以試試看。”冷紅袖心念電轉(zhuǎn),同意了那計劃。四個人商議著具體步驟,竟忘了用晚飯,秋疏桐便向廚營中吩咐了下去。因早知洗月池中盡是用毒高手,為防洗月下毒,還特讓莫試鋒與張青去廚帳中監(jiān)視。 不多時飯菜端上,剛坐下,秋疏桐忽又笑道:“怎么竟忘了我剛熱好的那酒了。”說著要去自己帳中拿,莫試鋒忙代勞。營中都知秋疏桐喜喝熱酒,莫試鋒更是一路用手暖著酒盅直到議事帳。 秋疏桐卻只謝過,將酒置于一旁。直到各人都用過飯,才斟酒四杯,起身道:“此次出征全要仰仗各位。在下才疏學淺,只能出此下策,先以此酒告罪了。” 說畢便一飲而盡,冷紅袖也勉強淺啜了幾口。莫試鋒和張青自是起身承讓,各自喝盡。 秋疏桐則與冷紅袖對望一眼,再不言語。 來日張青便自行投向洗月池去,竟順利進入。雖不能自由出入,但她以寫家書為名暗寫密信送入軍中。十幾日下來,洗月城中地圖、兵力分布都被她繪得完完整整,秋疏桐與冷紅袖也擬好計劃,只待她里應(yīng)外合便可攻城! 可是誰知就要行動的前一夜,張青卻與軍中失去了聯(lián)系!未知城中詳情,大軍不敢妄動。但接連三日她卻沒有音訊! “明日我親自潛入,如何?”凄冷迷蒙的月下,秋疏桐坐在江邊石階上問身側(cè)的冷紅袖。 冷紅袖不語,眼望著江心漁火,神色也如那漁火一般忽明忽暗。久久才道了一句:“怨不得你如此心急……你是為了洛央離,才求秋閣主下令攻城的吧?所以才故意只瞞我一人?” 秋疏桐不答,只淡淡道:“這和我要潛入沒有關(guān)系。” “可你明知阻止了婚事她也不可能和你成親!朝廷一直想要滅了徑溪閣,你們不可能聯(lián)姻的!” 秋疏桐的臉色蒼白起來,許久才能說出話:“我知道。” “你知道?” “我從來沒有想過能與央離成親。” “那你還……” 秋疏桐素來平和的眼中此時卻透出狠厲的光,一字一字對冷紅袖道:“我不能讓央離成為犧牲品!朝廷是想以聯(lián)姻為幌子,趁賀喜的機會除掉洗月池!那種動亂……央離會死的!即使不死,一個寡婦的后半生會怎樣!” 冷紅袖也呆住,她從未想過這件親事的背后還會有如此的陰謀! “所以我要滅洗月!所以我要繼續(xù)這個計劃!我要趕在央離嫁入洗月前毀了它!明白嗎!” 看著他近乎失控的樣子,冷紅袖卻突然微微笑了起來:“那,你相信我嗎?你相信我不會置你于死地嗎?洛家小姐成親與否與我無關(guān),你憑什么相信我會按計劃幫你?” 秋疏桐一怔,沉靜下來,半晌才低聲道:“憑你有幾分像她。” “……你去吧。”回答似是在意料之中,冷紅袖只是凄然一笑。 只是像她……卻無法替代她嗎?無力地看著他,她分明想抓住什么,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他。 秋疏桐大步離開,背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愈發(fā)迷離。 算算秋疏桐已潛入城內(nèi),冷紅袖方放心回營。誰知才一進帳,便即呆住: 軍中上中下三路軍正副領(lǐng)隊竟都在帳中,一見她入帳便合圍起來,軍刀出鞘,只待擊殺! “怎么回事?”冷紅袖雖驚不亂,左手暗暗扶住長劍,卻沒有出鞘。她知道,一旦她的劍出鞘,就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帳外傳來張青熟悉的聲音:“冷大當家,虧閣主誠心待你,你怎么恩將仇報!” 冷紅袖眉頭一皺:“張青?你是怎么回來的?這么多天為什么沒有訊息?” 說話間張青與莫試鋒都已進了帳,只聽她恨聲道:“分明是你把我的回信扣下!原來我的信都被你調(diào)了包!約定了今晚行動,為什么沒有人來接應(yīng)?我發(fā)現(xiàn)不對逃了出來,和莫試鋒對質(zhì)才發(fā)現(xiàn)信上筆跡不對!你是不是要把秋堂主騙進洗月池,想把他一起炸死!” 不錯,確是這樣的計劃。這十幾天來,她一直扣留兩方信件,讓秋疏桐以為計劃有變,不惜親身闖進洗月池去!
她早就知道,洗月池的前身是前朝的防御工事,秘寶洗月便是城中各處相連的炸藥!引線設(shè)計得相當精巧,如若點燃,會在半個時辰后全城引爆!屆時護城河水倒灌入城,無人可救! 信都是莫試鋒傳給張青的,所以他早就知道此事,她也早把莫試鋒當作自己的人。可如今…… “已經(jīng)把秋堂主騙進了洗月池……連這都知道,莫試鋒,是你要殺我吧?”冷紅袖已經(jīng)明白,莫試鋒背叛了她。 “不錯!”莫試鋒卻應(yīng)得理直氣壯,“我不能讓你害死秋堂主!說!秋堂主在哪里!” “害死秋堂主?秋挽情說要奪得洗月不也是用計?她明知沒有人奪得到!”冷紅袖冷笑一聲,又悠悠接道,“你問秋堂主?他一會就要隨洗月池上天了!” 殘月 “哼,別做夢了!張青根本就沒有點燃引線!”莫試鋒嘴角扯出一絲獰笑,“冷紅袖,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這一招吧!” 冷紅袖的神色忽然變得奇特,回首環(huán)顧持刀的六位領(lǐng)隊,輕輕笑道:“若她點燃反而糟了……諸位領(lǐng)隊,你們要向誰下手?” 話一出口,莫試鋒和張青的臉色便變了,心下都覺不對。沒想到,一直沉默的上軍領(lǐng)隊突然道:“再等一會兒。” “多謝。”冷紅袖嫣然一笑。 “等?等什么?”張青沉不住氣了。 “等……” 冷紅袖剛剛開口,忽然一陣地動山搖傳來,只聽得帳外陣陣驚呼!莫試鋒似是驚呆了,忽地掠出帳去,驚喊道:“不可能!不可能!” 張青也似駭住了,望著漫天的煙火,眼中盡是驚惶,喃喃道:“我沒有!真的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冷紅袖長劍終于出鞘,“引線是秋堂主點燃的,所以才會在此時引爆。六位領(lǐng)隊只等這一刻,證實我所言非虛而已。” “證……證實?” “是,因為這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冷紅袖長劍直指向他,“我們覺得,與其硬打硬拼,不如將計就計,您說是不是?仲奔池主!” 是的,引蛇出洞,一舉殲滅,這才是最終的計劃。 早在寨兵們無法趕路時二人便發(fā)覺了不對:出戰(zhàn)的是閣中精兵,怎會如此不堪?便疑是有使毒的密探混了進來。兩人暗中查訪,發(fā)覺莫試鋒與張青異常親密,更是懷疑兩人已被旁人易容改裝! 洗月池不僅擅使毒,而且以霹靂掌聞名,但凡練過此掌的人手上都無法感覺到溫度。于是議事那一夜,秋疏桐與冷紅袖設(shè)計好了圈套:秋疏桐趁二人在廚帳監(jiān)視時用炭火將酒盅燒得guntang,后讓莫試鋒去取酒,果見他將旁人無法沾手的酒盅取了來!酒中更下了毒藥,若常人飲后會當場嘔出,他們二人卻也無恙,只因他們用毒已久,已經(jīng)習慣了毒性! 而他們更從早已安排在洗月池中的密探處得知,洗月池主已不在池中月余! 自確認了二人的身份,他們便將計就計。冷紅袖假意要將秋疏桐騙入洗月池炸死,與莫試鋒相商。莫試鋒卻以為機會已到,與張青聯(lián)手把秋疏桐騙入洗月,同時在軍中制造混亂,意圖殺死冷紅袖奪得軍權(quán)!幸而冷紅袖早有防備,已與六位領(lǐng)隊微透實情,相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等到三更后再動手! 望著尚且妄圖拼死一戰(zhàn)的莫試鋒與張青,冷紅袖無奈苦笑:“仲池主,我一直不解,你甘冒奇險親自潛入軍中,究竟為什么?” “為什么?”莫試鋒,不,仲奔的聲音突然變得苦澀,“為了洛央離,為了念念不忘秋疏桐的洛央離!” “竟是為了她?”冷紅袖一奇。 “不錯,是她……”仲奔的眼中滿是憤恨,“我?guī)状吻笥H她不許,一氣之下我說要殺了秋疏桐,第二天她就讓我提親!我那么對她……她卻還是一心記掛著秋疏桐!那個根本不敢迎娶她的人!” “你錯了……”聽到此處,冷紅袖只有嘆息,“他并非不敢迎娶……而是不能。” “不能!又有什么不能?為了她,我連洗月都可以拋下!” “不錯,您是可以拋下洗月,”冷紅袖低語道,不知為什么神色黯然,“可是仲池主,洛小姐是一個養(yǎng)在深閨中的女子,并非我們江湖中人,嫁入江湖,后半生怎么能幸福?腥風血雨、刀光劍影的生活,真的會適合她嗎?你若真的愛她,又怎會想不到此處?” “冷姑娘,對他又何須說太多。”清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卻是歸來的秋疏桐! 見到他竟安然歸來,還抱有一絲僥幸的仲、張二人大驚!只聽得劈啪作響,兩人身形一錯,毒掌分別攻向秋疏桐和冷紅袖! 然而那兩人自也是早有準備,秋疏桐話音未落劍先至,揮灑著生死憶,似記憶般綿密的劍影將仲奔層層圍住,劍光如時光流轉(zhuǎn)。冷紅袖也揚劍出鞘,紅袖蹁躚中清光舞躍,長擊直入。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仲奔與張青俱已血濺當場! 當真是一生一死,記憶之間。 冷紅袖收起血劍擦拭著,回想起方才秋疏桐的話,輕嘆一聲:“我只是想讓他知道,若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愛,便應(yīng)放手。” 秋疏桐深深凝視著她,似是想從她眼中看出什么,道:“那既如此,疏桐也當放手了。洗月已破,幸不辱命,多謝冷姑娘相助。” 一怔,冷紅袖有幾分詫異,但仍只應(yīng)道:“本分而已,又何需謝。” 秋疏桐點點頭,一聲喟嘆:“如今洗月已毀,誰都未能奪得,徑溪沉淪決勝之事還請再議吧。傷心之地,在下也不想多耽,就此別過。” “別、別過?”冷紅袖心中的預(yù)感猛然被證實,不知為何竟全身無力:別過?他竟能如此輕易地說出別過二字? “是,”秋疏桐欲言又止,卻終是沒有說出口,只望著在殘月下泛起冷光的生死憶,忽地送到冷紅袖面前,“這劍伴我行走江湖多年,今后怕是無用,還望冷姑娘笑納。” “……也好,多謝。”無言接過,冷紅袖黯然。短短一個月的時光,已經(jīng)足夠了解一個人。秋疏桐本是浪子,只為一份愛而漂泊。如今心愿已了,他想必也將重新出發(fā)。 “其余的事還勞冷姑娘處理了,秋疏桐在此謝過!” 他的離開不曾有半點遲疑。清風遠遠送來他最后的話語,冷紅袖卻已轉(zhuǎn)過身去,淚,灑落。 若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愛,便應(yīng)放手。 這句話,她實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她便愛上了他,他的詩、他的情、他的不顧一切、他的書生意氣……可是她知道,他的心中始終只有那一個洛央離,即使她不屬于他!是以這份愛,她不曾說出口。 她想,這份情,他是懂的。可他終究不是她,那,便也是不懂的。 便放手了吧。何況,她還將在江湖路上前行,斷無法隨他漂泊,為愛奉上一生。 撫摸著生死憶,她又憶起他的話語:一生一死,記憶之間。可是如果連生死都已經(jīng)看淡,記憶又何需存在? 淡淡一笑,冷紅袖吩咐道:“收兵,回閣復(fù)命!” 走入凄清的行營,冷紅袖又摸出那把紙扇。并未還給他,只是因為既將分別,能憶他的詩,也是好的。 看著扇面上的詩,她忽然有些后悔。 她是懂詩的,未曾說過,只因想聽他談詩而已。可他的詩,似只為洛央離而談,如今別過,也無人指正了。 想想今夜的殘月,她也研了墨,提筆向扇的另一面寫下: 殘月忘疏桐, 瑟索寒江靜。 猶記石階蓬草青, 漁火江心映。 心語響余音, 沉碧斑斕影。 點點淚痕盈袖風, 夜寂相思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