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

    趴在大雪屋檐上的繆降鴻和段明勝覺得麻木。

    以及深深的恐懼。

    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在寒酒鎮(zhèn)等來的不是情報上說的僅有五品的北關(guān)官員周觀。

    而是站在北魏權(quán)勢巔峰的西關(guān)藩王。

    西關(guān)藩王背后三道身影收斂氣息，但任誰也能認(rèn)出來，這三個人乃是被譽(yù)為西關(guān)三犬的大人物。

    哪一位不是手中沾染無數(shù)鮮血的存在？

    段明勝屏住呼吸，眼睛不敢眨動。

    三個小人物，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了不該進(jìn)入的世界。

    接下來所見所聞的一切，都不是他們這個層次能夠接觸到的。

    繆降鴻瞪大眼睛，看著跟在西關(guān)藩王背后那道拎著燈籠的影子松開手。

    一顆頭顱重重砸在地上，濺出血花。

    熱氣未散，那顆頭顱的眼睛透著迷茫。

    是周觀的人頭。

    接著漫天風(fēng)雪大起。

    寒酒鎮(zhèn)降下霜白，黑夜之中凝聚起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比西關(guān)白袍更加恢弘高大，身披銀白色大麾。

    懷中居然是一個在安靜襁褓之中酣睡的嬰兒。

    繆降鴻在天闕懸掛的畫像上見過這個披著銀白色大麾的男人。

    他是風(fēng)雪銀城的城主。

    段明勝心跳狂跳不止。

    他們彼此對望一眼。

    心中的恐懼，令他們?nèi)鐗嬌顪Y。

    這個任務(wù)，已經(jīng)徹徹底底超過了他們的能力范疇。

    即便是天闕那兩位九品強(qiáng)者來了，遇上了西關(guān)藩王為首的四人組，也只有飲恨落幕。

    更何況是風(fēng)雪銀城城主這種真正站在世界巔峰級別的大人物？

    十死而無一生。

    段明勝和繆降鴻的身軀已經(jīng)僵硬。

    他們想走，想逃，卻連動也動不了。

    風(fēng)雪銀城城主淡淡瞥了一眼周圍。

    他輕聲笑了笑。

    “北魏那個背負(fù)劍骨相的男孩兒，我銀城收到了。”那道恢弘巨大的聲音緩緩開口，“這個襁褓里的女孩便是風(fēng)雪銀城的回報。她乃是大夏棋宮的妖刀魂魄轉(zhuǎn)世，足以鎮(zhèn)壓北魏國運(yùn)。讓她成長起來，舉兵伐西之時，足以令棋宮血流三千里。”

    西關(guān)王爺溫柔接過那個襁褓之中的嬰兒。

    大白袍在風(fēng)雪之中飄忽落定。

    他的聲音極其平淡：“這么說來，風(fēng)雪銀城算是入世了？”

    披著銀色大麾的男人平靜點了點頭。

    西關(guān)白袍兒極為滿意的笑了笑。

    不枉他草蛇灰線伏線千里。

    “王爺，無關(guān)的螻蟻，是殺是留？”袁四指突然開口。

    繆降鴻聞言猛然睜大雙眼。

    段明勝一動不敢動。

    西關(guān)那道白袍兒面上淺淡笑意不減，拎著燈籠沉默不動，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風(fēng)雪銀城城主則是面帶微笑，更是不為所動。

    段明勝突然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一股大力壓住了自己。

    一道身影借力高高躍起，落在寒酒鎮(zhèn)凍結(jié)的青石地面上。

    接著繆降鴻雙膝砸地，跪在地上。

    西關(guān)白袍兒面無表情，冷漠看著那個以頭扣地的男人。

    繆降鴻腦袋里千回百轉(zhuǎn)，最終說不出一句話。

    這個糙漢子就跪在西關(guān)白袍兒和風(fēng)雪銀城城主的面前，一言不發(fā)。

    繆降鴻咬了咬牙，開始磕頭。

    第一個，第二個。

    不知道磕了多少個頭。

    段明勝看著繆降鴻頭破血流，最后喘息著把頭埋到大雪之中，做足了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

    最終他爬到了西關(guān)白袍的腳下，終于想好了該說什么，顫抖著聲音開口：“放，放過他們......”

    西關(guān)白袍兒一直懶得去看這道跪地求饒的身影，這個時候才微微瞥了一眼。

    放過他們？黎青看著跪下的男人鼻青臉腫，求著自己放過他的同伴。

    他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可笑。

    這位白袍王爺沒有說話，將目光挪回懷中襁褓里。

    西關(guān)三犬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

    “你是齊梁天闕的人？”徐至柔淡淡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個跪在地上的男人修為只不過是六品級別，“別掙扎，你是一定要死的。”

    袁忠誠雙手各捏一串佛珠，十指緩緩撥動佛珠，小心翼翼上前問道，“王爺，能不能交給我處理？”

    西關(guān)那道恢弘身影隨意點了點頭。

    袁忠誠微笑上前，一腳踢翻這個跪在地上的男人。

    “齊梁天闕的任務(wù)，向來是三人一組，還有一個人在哪？”

    繆降鴻眼神渙散的笑了笑。

    接著他的笑意凝固。

    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在這里。”

    袁忠誠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

    繆降鴻難以置信轉(zhuǎn)頭，那個女人披著大衣的身影在眼前模糊不清。

    衛(wèi)紅妝揉了揉臉，擋在了繆降鴻跪著的身影面前。

    她認(rèn)真開口：“齊梁天闕，大內(nèi)七組。可以戰(zhàn)死，不可茍活。”

    袁忠誠看著這道披紅勝雪的女子笑意淺淡，眉尖含煞，突然沉默下來。

    他想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么要出現(xiàn)？

    他更想不明白，這個女人境界不過只有六品，為什么站在自己等人面前居然絲毫不懼？

    “你為什么不跪下？”袁忠誠瞇起眼，“興許跪下來，就會饒了你們一條命。”

    衛(wèi)紅妝面無表情戲謔開口：“你難道是蠢驢？興許跪下來，會不那么蠢？”

    袁忠誠沉默了。

    “我原以為。”袁忠誠淡淡瞥了一眼趴伏在屋檐上的男人，自嘲笑了笑，“螻蟻就是螻蟻，再怎么樣，都不會有區(qū)別，遇到強(qiáng)大者，無非就是跪下，亦或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動彈。沒想到螻蟻也有獨特的一只。”

    衛(wèi)紅妝深呼吸一口氣，笑了。

    袁忠誠看著這個女人伸出一根手指，點著自己：“我原以為，北魏的大人物殺伐果斷，不會笨得像是一頭蠢驢。沒想到，你真的像是一頭蠢驢。”

    袁忠誠攔下意欲出手的徐至柔桓圖窮。

    他試探性看了一眼西關(guān)王爺。

    那位王爺正在逗弄著懷中襁褓的小女孩。

    他呼出一口氣，問出了自己想不通的那個問題：“你，難道不怕死么？”

    “怕。怕得要死。”衛(wèi)紅妝認(rèn)真道：“我真的不想死。”

    接著她微微一笑，“袁忠誠。我cao你媽。”

    女子捋了捋青絲，道：“我怕死，跟我討好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去罵你，你就不會殺我？”

    嫣然一笑，宛若仙子，大雪微頓。

    這個女子最喜喝酒，性子便如同北地最烈的酒。

    繆降鴻呆呆看著這個女人。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二十多年白活了。

    原來她可以這么烈。

    還可以笑得這么甜。

    袁忠誠被衛(wèi)紅妝指名道姓罵了一句，不怒反笑。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jī)會。”袁忠誠緩緩?fù)鲁鲆豢趷灇猓溃骸澳愎蛳聛恚銈內(nèi)齻€人就能活下來。”

    若是一個男人不肯跪下，便將他的膝蓋敲碎。

    若還是不肯跪，就敲碎他的脊椎，砸碎他的骨頭。

    讓一個男人跪下，往往比殺了他更難。

    現(xiàn)在這個女人，會跪下么？

    衛(wèi)紅妝沉默了。

    她收斂了全部笑意，輕聲開口。

    “你是不是覺得，像我們這種小人物，就該如一只螻蟻般跪在你的面前，哭著喊著求你繞我們一命？”衛(wèi)紅妝緩緩道：“再是權(quán)勢滔天的大人物，難道當(dāng)初就不是一只螻蟻？”

    “敢不敢給我一柄劍，跟我賭一場？”衛(wèi)紅妝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開口。

    袁忠誠瞇起眼。

    他看到西關(guān)白袍王爺?shù)淖旖嵌嗔艘唤z笑意。

    黎青撫摸著襁褓里的小女孩兒，柔聲開口道：“袁忠誠。”

    袁忠誠恭敬低頭。

    “給她劍。跟她賭。”西關(guān)藩王突然抬起頭來，看著那個眉目含煞的女子，只覺得像極了自己的meimei。

    白袍黎青緩緩開口道：“規(guī)矩我來定，會很公平。你敢不敢賭？”

    “堂堂白袍做主。”衛(wèi)紅妝接劍，嫣然一笑道：“為何不敢賭？”

    “好。很好。”白袍黎青淡淡瞥了一眼袁忠誠，道：“很簡單。你刺他一劍，他不會躲，也不會動用一絲元力。有本事，你大可以要了他的命。但若是見不了血，便算你輸。”

    西關(guān)白袍緩緩掃視一圈，最終目光落在了風(fēng)雪銀城城主身上，他緩緩問道：“您意下如何？”

    風(fēng)雪銀城城主微微一笑，“我極少入世，如今便算是看一場戲。自然是沒有意見的。”

    身軀麻木的繆降鴻看著那道披著銀色大麾的身影。

    看一場戲。

    看一場戲？

    難道這場戲濺出的血，就不會臟了你如此干凈的手？

    難道一句話便可以避免的死亡，只不過是用來取樂子的一場戲？

    繆降鴻真正明白了。所謂的仙家清凈。

    只不過是生性涼薄。

    小人物，就活該被踩在腳下。

    活該血濺三尺。

    活該，只是活該罷了。

    他突然不恨別人，只恨自己沒用。

    他仿佛看到了那道銀白色大麾下冷漠的目光。

    是啊，自己是一只螻蟻。

    卑躬屈膝磕頭，不要命的乞討，難道就能挽回一些什么？

    他連尊嚴(yán)都不要了。

    那些人何嘗在乎一只螻蟻的性命？

    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冷的徹骨。

    繆降鴻攥緊拳頭。

    接著臉上傳來短暫的濕潤溫暖，還有衛(wèi)紅妝殘留的淺淡香氣。

    衛(wèi)紅妝笑著嫵媚，唇齒留香。

    繆降鴻呆呆看著這個女人距離自己不過分毫的臉，那張看了一萬遍也不會厭的臉蛋兒白里透紅，眸子像極了十二月連云山的大雪。

    雖面上掛笑意，但眼中無喜也無悲。

    她揉著自己的臉，緩緩開口。

    她說：“小人物，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