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撞甲
大稷山脈。 山腳下,涼甲城的玄鐵重門緩緩閉合,如同巨獸睡前闔攏下頜,只是在巨門咬死之前,有位披著青色鎧甲的年輕儒將率馬而出。 他面容清俊,眉目間帶著一股子令人心曠神怡的書卷氣息,倒是全身沒有絲毫修為的痕跡。 江輕衣腰間懸掛兵符,余光瞥見背后涼甲城大門鎖死。 這個人生第一次披甲出陣的儒生,此刻面色不是那么平靜。 有那么一絲絲復雜的意味,帶著些許猶豫,些許惘然。 可當馬匹來至大稷山脈山腳之時,馬背上的那人陡然挺直脊背,那些繁雜的情緒全都一掃而空。 此刻黑夜降臨。 漆黑的山脈里,涼如月色的光芒猶如一泓清水,在甲鎧上反射傳遞,游走不絕。 黑夜之中涌出了一抹黑。 黑色甲胄如月牙一般在青甲儒將背后擴散,整頓。 江輕衣兵符上大放異彩。 大稷山脈死寂無聲。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 身后兩千黑甲的目光也隨之落在前方。 兵符上的光芒越盛,就代表著那兩人越接近自己。 江輕衣深深吸一口氣,然后再將那口氣輕輕吐出。 如此吐納三次。 心潮澎湃變為天塌不驚。 他跟在袁四指身后學習一年多,兵法韜略,率陣變陣,無論是學習能力還是領悟能力,對用人教人極為挑剔的袁四指都沒有挑出自己的一點毛病。 江輕衣想過自己率陣出戰時候的模樣。 可江輕衣沒有想過,第一次率陣,袁四指便給了自己西關最為精銳的十六字營。 他更沒有想過,十六字營的黑甲,居然能夠達到如此高的素質程度。 兩千人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偌大山脈,在黑夜之中,除了鳥獸橫行時候的聲音,便真正的落針可聞。 也正因為安靜,所以江輕衣可以聽見山脈那邊的聲音。 先是如同颶風過境,山脈那邊古木搖晃。 再是驟然停止。 于是有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 就好像是奔跑的巨人突然停下了腳步,換成了原地站立,開始沉思。 江輕衣知道那兩個人已經發現了大稷山脈恭候多時的兩千黑甲。 但他們已經無路可走。 回頭,便是袁四指的西關大甕。 無路可走,又當如何? 江輕衣緩緩舉起右手,在半空之中握拳。 他盯著遠方山脈起伏的線條。 那里是黑夜。 黑夜里有人走出。 不是蓄意已久的出場,那般眾目睽睽之下施施然的走出。 也不是一步一頓,殺氣畢露的登場。 步伐平靜而淡然。 黑袍和布衣從地平線那邊走了出來。 兩個人并肩而行,其間隔著一刀一劍的距離。 易瀟平舉劍,蕭布衣平舉刀。 劍尖與刀尖抵在一起,如同二人肩膀抵在一起。 十萬里的北魏路,就這么走過了一大半。 月色如潮。 黑甲如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兩個人身上。 ...... ...... 淇江自西向東,越上游越湍急。 尤其是靠近西關的上游江首,俱是大江大浪,罕有駕舟人敢驅舟冒險,若是被一不小心拍中舟身,便頃刻間浪吞小舟,斷然沒有幸存的道理。 大江滔天。 劍舟橫行。 驅舟的船夫已經是膽戰心驚,駭然無力,不敢搖槳。 劍舟在大江之中隨波搖曳,如同無根浮萍。 那個女子依舊站在舟頭,風吹雨打不動,身軀玲瓏嬌小,面色平靜漠然。 船夫帶著哭腔說道:“居士大人,今兒天公不作美,我們現在想回去都難了,再不掉頭,就真的要死在這里了。” 被喚作居士的女子置若罔聞。 她漠然說道:“還有多久能上岸。” 手腳已然被嚇得無力搖槳的船夫心底開始升起了懊悔,悔恨自己貪圖這個女子不菲的渡費,居然來渡這淇江最險惡之地。 這條路線,是去西關最快的一條。 走水路,登岸之后一路北行,幾乎沒有阻攔,算上車馬勞頓最多只需要三天即可抵達西關峽口吞衣峽。 船夫不知道這個女子為何要選擇在這種天氣出行,從齊梁直奔北魏西關。 齊梁北江上游的渡口,如今只有自己一家,在十二月里艱難以劍舟渡人,賺一些辛苦的血汗錢。 當時自己瞥見了這女子腰間挎著大榕寺的居士令牌,再加上她出的十倍渡船價格,猶豫再三,終于答應了她渡江的要求。 船夫此刻陡覺船身猛然搖晃,天旋地轉,抬起頭來,一道揭天巨浪拍打而下,鋪天蓋地,只道此生已盡。 肝膽俱裂。 睚呲欲裂的船夫看見高高翹起的船頭,那站立不動的女子面對鋪天蓋地的巨浪,只是抬起一手,衣袖內劍氣搖晃,被她壓制不能溢出。 不動用劍氣。 只是緩緩壓掌。 大勢至。 以她為圓心—— 天地之間浩浩蕩蕩。 一片太平。 淇江滔天江水被女子一掌壓回。 死寂。 船夫面色蒼白跌坐回船艙。 聽到那女子聲音平靜說了一句。 “繼續。” 他久久不能平靜,駭然望著腰側掛著居士令牌的佛門女子客卿。 拼命顫抖著雙手搖槳。 一路上淇江死寂。 波瀾不驚。 這是什么樣的天人手段? ...... ......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甲。 北原雪霧森林被森羅道圍堵之時,森羅道探子的數量尚且不過三百。 眼前的黑甲至少破千。 緩緩舉起右手握拳的江輕衣,望向眼前離自己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兩個年輕男人。 與自己歲數差不多大。 “易兄。” 江輕衣輕聲說道:“本以為你我再見面,會如舊友重逢。” 馬背上的那人聲音稍顯復雜,柔和說道:“不曾想會是今天這般模樣。” 小殿下平舉白蛟劍,與蕭布衣抵刀劍并肩。 他笑了笑說道:“今日之后,若是輕衣你愿意來我齊梁做客,我定然不會以黑甲招待之。” 江輕衣向下望著黑袍在風雪之中搖曳的故人,想著他說的那句話。 今日之后? 青甲儒將搖頭說道:“不會有今日之后了,涼甲城前,十六字營兩千黑甲等了你這么久,我不會心慈手軟的。” 易瀟啞然失笑道:“就只有兩千黑甲,你莫非是看不起我?” 江輕衣搖了搖頭,只當是臨死之前不肯服輸的最后嘴硬。 他準備放下那只握拳的手。 小殿下突然開口說道:“你可知......我殺穿兩千黑甲難,可千軍之中要取一人頭顱卻極為容易?” 江輕衣瞇起眼。 易瀟說道:“撤甲,不然我一劍叫你死。” 江輕衣嘆了口氣,輕聲說道:“易瀟,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與你交個朋友。” 小殿下面無表情。 江輕衣高舉著那只手,惋惜說道:“只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 黑甲之中舉盾的甲衛緩緩涌出。 高舉黑盾,將江輕衣簇擁,吞沒。 那只握拳的手在黑潮之頂,緩緩放下。 于是層層疊疊的黑甲便如一線潮般緩慢推進。 氣勢雄壯無比。 絕非森羅道可以比擬。 易瀟的雙眸緩緩變成了金燦之色。 他看到青甲加身的那人收手之后,雙手合掌,對著自己的方向揖了一禮。 接著平靜后退,一直掠到黑甲最后,開始督陣變陣。 易瀟緩緩低垂眉眼,白蛟劍不再是實體,而是化為劍氣翻滾,最終纏繞自己。 如何破兩千甲? 任平生在烏烏鎮說的不錯。 兩千黑甲,在八大國期間足以剿殺任何一個九品高手。 但放到現在,就未必了。 小殿下見過五位妖孽其中的三位出手,李長歌王雪齋青石,若是換做他們三人的其中任何一人,放到如今的境地,這兩千黑甲都不可能阻攔得住。 易瀟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鼓起,頭頂白蛟翻滾。 八品境界的穹頂不再鎖死,泄露一線天機。 頭頂十幾團域意雛胚的易瀟緩緩攤開臂膀,抬頭仰望天空,從圣島吸納而來的元力,從株蓮池中被牽扯拔出。 天神下凡。 不,應該說是魔王降臨。 漆黑的元力,純粹到了極致的修魔氣息,從眉心滲透而出。 白蛟變黑蛟。 易瀟身上的氣質全部洗刷改變,在株蓮相未曾削減的情況之下,那雙金色眸子被黑白二色迅速淹沒,變得漠然而無情。 全身的骨骼爆發出炒黃豆般的脆響,噼里啪啦不絕。 待到易瀟身軀舒展開來,氣勢便如瀑布般恢弘泄地。 龍蛇相開,株蓮相開。 全都抵達巔峰的那一剎那—— 咚! 咚! 易瀟的心臟跳動宛若戰鼓,血液溫度比大雪還有冰冷,七情六欲,被拋在腦后。 是為冷血。 蕭布衣望向連身高都拔高一頭的小殿下,不覺有些悚然。 突然耳邊如同被大風狠狠刮擦而過—— 那道身影陡然消逝在原地! 接著狂亂如同炸雷般的踏地聲音砸地而起,那個魁梧身影腳底綻雷,快如奔雷,聲勢浩蕩撞入黑甲之中,直接撞出一蓬血霧出來。 蕭布衣瞇緊雙眼盯住那道彪猛悍勇的黑袍身影,一手掐訣為他施加儒術,一手拖刀奔入黑甲之中。 兩人撞入兩千甲。 氣勢居然是如此的壯絕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