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十三章 亂簡
盧鴻將這部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心下也略覺煩悶。正待掩卷不讀之時,忽然眼神落在書上,看到了一處奇怪的地方。這其中幾句寫道:“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解其紛,和其光”。 這幾句本來是抄的中的句子,但與的原句的順序有所顛倒。一般人若看到這里,估計也就當作做偽之人故意為之,或簡單以為版本不同而已。盧鴻卻若有所思,感覺這地方顛倒得毫無道理。原文是“解其紛”兩句在前,其后為“同其塵,湛兮似或存。”此處將“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三句分斷于句子前后,倒象是無意中顛倒的? 做偽之人,至少在摘抄時,也會保持原文意的暢通,似這般句前后顛倒,卻是為何?盧鴻心中暗暗思考。 亂簡!不錯,一定是亂簡!盧鴻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想來也只有這個解釋。隨即他又想了一想,急忙翻到書的開頭,逐句細心看了一會,又被他發(fā)現(xiàn)了幾處明顯是亂簡的地方,不由恍然大悟。此時,對于這部,盧鴻又有了些新的推斷。 上古書籍,乃是寫于竹簡之上,并以牛皮或繩帶等編聯(lián)起來,貫裝成卷。一旦這繩帶發(fā)生斷裂,則各片竹簡必然發(fā)生散亂,其先后順序經(jīng)常出現(xiàn)錯亂的現(xiàn)象,引起前后竹簡上內(nèi)容的混亂。由于一些古籍詞義本來古奧難解,后人遇上竹簡錯亂之處,經(jīng)常不明所以,便按照錯誤的順序傳抄下來,使得一些古籍越發(fā)難以理解。這種現(xiàn)象一般便稱之為亂簡。但一般亂簡的現(xiàn)象,只不過一兩片竹簡而已。這部的亂簡情況,似乎比較多,因此才使得很多地方讀起來,前后詞不搭義,難以釋讀。 盧鴻自己估計,這部其中或有后人偽造的部分,但其必然有所參照。或許便是散亂的古簡,因為偽造者未能認真拾綴,或才識所限難以整理,便混雜抄錄入書,以至于此。 但若說將一部混雜了后人偽造內(nèi)容的亂簡整理出來,盧鴻自己都覺得難以下手。因為本就晦澀難懂,上古詞句中,又多為單字詞,前后本難連綴。若要重新排整出來,簡直和猜謎差不多。 第二天,盧鴻原原本本地將自己地發(fā)現(xiàn)告訴了孔穎達,并將無法整理的問題也老老實實說了。這一段以來,因為褚遂良所說之事,盧鴻也覺得自己有些心浮氣燥。這次在學(xué)業(yè)上遇上這樣的難題,更頗為苦惱,眼看書卷就在眼前,卻難啟其門,不由覺得有些灰心喪氣。 孔穎達良久未語,手指在這部古書函上輕輕撫摸,若有所思。過了許久,才對盧鴻說道:“盧鴻,以你想來,我輩讀書人,日夜苦讀,皓首窮經(jīng),窮搜冥索,究竟是為了什么?” 盧鴻一時呆住。他雖然不停地在經(jīng)義中鉆研,讀了數(shù)不清的典籍,卻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時聽孔穎達問起來,細細回想,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確實是與這世上之人不同的。一直以來,那一世的記憶總在困擾著他。究竟自己是前世的那個盧建國,因車禍而穿越到了唐朝;還是自己本就是盧鴻,忽然做了一個千年后的真實夢境?盧鴻這個身份是如此真實,他有父母,有家庭,有親朋好友,都真實地不能再真實的發(fā)生在自己身邊。但前一世的記憶卻也絕不會是一個簡單的夢而已。夢中記憶的眾多硯石坑洞、紙墨工藝以及歷史人物等等,都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了那記憶都是真的。 不管是前世記憶中所學(xué)的一切被稱為“科學(xué)”的知識,還是盧鴻這一生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經(jīng)義,都難以說服自己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許這根本就是一個窮自己一生也不可能解開的難題,但盧鴻心中總是下意識的拼命尋找一切解釋地可能,不放過任何一個得到答案的機會。 盧鴻茫然無語,他讀書,只是為了尋找自己,卻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自己。 孔穎達見盧鴻呆呆不語,不由長嘆一聲道:“盧鴻,每個人讀書,都有自己的目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這些東西,以你而言,不必依靠讀書,依然是可以得到的。每個人讀書,都是為了自己。但若只為了黃金屋、顏如玉去讀書,是以書為借力,借此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為自己掙得一份家業(yè)妻財罷了。至于書中究竟說得對與錯、是與非,全無關(guān)系。這樣的人讀書,不是因為喜愛,而是如人存錢,只為著有一日將錢花出去,買回來一份口糧而已。好一點的人,讀書只為心安。書中說什么,他便信什么。只覺得自己說的是圣人之言,行的是圣人之行,全不管圣人本意是什么,世間至理是什么。看著世間萬物,不管對錯是非,只管抱了書本來指手劃腳。若說前者,不過是俗吏;若說后者,不過是腐儒罷了。” 孔穎達停頓了片刻,又緩緩地說:“你可知為何我初次見你,便要收你做弟子。天下英才盡多,但老夫看來,或是以書為進階之梯,或是以書為立身之本,不是心在書外隨波逐流,就是困于書中而不自知。但盧鴻你本出身范陽盧氏,又為族長之子,不須苦讀,自有出頭之機。難得你小小年紀,便一心向?qū)W,又不惑于書中之言,能依本心,自有見識。因此我想,天下學(xué)道,或在此子。” 就算是盧鴻聽慣了夸獎,聽了孔穎達這話,臉也不由一紅。正要開口,孔穎達卻伸手止住了盧鴻,繼續(xù)說:“老夫幼時,家中管教極嚴,自小習(xí)學(xué)諸經(jīng),本也無甚大志。只是后來讀書既廣,所惑愈多。待負笈于劉師門下,眼界漸開。只是士林風(fēng)氣,終無儒家堂堂氣象。即便以劉師之名,也不免,唉……”說到此處,孔穎達聲音漸漸低沉。只是劉綽終是他座師,雖然心中有不以為然之處,但總不便對盧鴻數(shù)說自己先師。 盧鴻自然也曾聞?wù)f過,雖然孔穎達座師劉焯名聲遠著,但為人頗為勢利,為學(xué)又好做玄虛之言,因此士林也多有譏言。只是此時未便附和,只得說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所謂暇不掩瑜,恩師何必以此為嘆。” 孔穎達說:“自那時起,我便常想,若我來日,能為師時,必不做一家一派之言,不為不實不益之事。盧鴻,我曾聞你有言道,為儒者,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此話深得我心,天下儒者,當以之為畢生之行范。但以何立心,以何立命,以何繼絕學(xué)開太平,究其根底,不過是心中有知,體外有行。知行相合,方為得之。” 孔穎達兩目中透出追憶的神色,輕輕地說:“老夫自而立之年,入前隋國子學(xué)為助教,一心尋究經(jīng)中真意,傳播先圣之道,提攜儒生后進。流轉(zhuǎn)這幾十年,學(xué)業(yè)未有寸進,更只見儒生互相傾軋,士林勾心斗角。只因當年老夫論難之勝,竟有士林先輩欲行那暗中行刺之舉。若非先輩愛護,只怕老夫墳上青楊,已然斗拱了吧。這些年來,雖然大唐天下太平,文風(fēng)武略均立不世之基,但學(xué)苑之風(fēng),依然故我。唉,若至圣有知,這一般儒生竟如此烏煙瘴氣,怕于地下也不能安心吧。” 孔穎達搖頭嘆息說:“老夫年近七旬,近日每覺氣衰力竭。回想這一生,天資有限,終不能窺先圣至道;雖然力行,只可惜人輕言微,無法清滌塵埃。所幸者,終能收你為徒。盧鴻,我曾說過,你天資才情品性,均是不世出的天才。我當年要你閉門讀易,便是希望你能探先圣絕學(xué),明本性真心,莫要為了外務(wù)所染,隨波逐流為紅塵俗吏。這幾年,你學(xué)業(yè)既深,修養(yǎng)益進,為師心中甚慰。你若愿承為師之志,為經(jīng)學(xué)一探真諦,為士林一洗塵埃,為師自然高興。你若是不愿摻雜進來,只愿獨善其身,困守書房,也是為學(xué)的道理。只是不要為著艱難險阻,便迷了本性,遮了真心。”說罷,孔穎達又輕嘆一聲,輕聲嘆道: 我心匪石, 不可轉(zhuǎn)也; 我心匪席, 不可卷也; 威儀棣棣, 不可選也。 盧鴻見孔穎達的神態(tài),竟然說不出的衰老,一時心下又是感動,又是傷懷。 孔穎達呵呵笑了兩聲,又說:“不說這些了,只說這讀書。以你現(xiàn)在的見識,還有何書可讀的?讀書讀書,書只是讀的,真正的見識,哪是書本能告訴你的。這真道本在心中,總須心定,才能明道。也好,也罷,終只是個引子。” 盧鴻心有所感,一時沉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