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三章 淺絳彩
高麗戰報一封封傳來,平壤受困已有一月,雖然唐軍連續攻打,但城中守得甚是牢固,一時怕難有所為。 盧鴻此時也遇到了點難題,前時燒制澄泥硯的趙會這一段不斷地往他這里跑,希望這位無所不能的盧九公子能給自己有所幫助。 “唉,還是不行。”趙胡子手抓著胡子不停地揉搓,把胡子弄得如后世的爆炸式一般。 他手中拿的是一件新燒出來的瓷碗,顏色白中略泛青色,釉色光潔,清瑩如玉。 盧鴻安慰道:“這件已經很不錯了,比之邢窯相去已經不遠。若說器型功力,更非尋常邢窯能比擬的了。” 趙胡子苦惱地道:“問題是這顏色總是無法燒成純白的。這件已經是這一批中最好的一件了。真不知那邢窯是如何燒出來的。” 盧鴻心中暗笑,邢窯之所以潔白如玉,那是因為當地出產的釉料。比如越窯釉料,含鐵略高,無論怎么燒,都是燒出青瓷來。 其實青瓷并不比白瓷就差哪了,只是唐時朝廷用瓷,重白輕青。因此負責燒造的趙會,便一心要燒出純白色的瓷器來。雖然試過多次,總是還帶著一絲青色,達不到純白的程度。 唐時所謂白瓷,比之后世來,還是有相當的差距的。而且以盧鴻認為,也不覺得白色有什么漂亮。只是唐朝人心里,似乎對于追求毫無雜色的純白瓷器情有獨鐘。這位趙會趙胡子大人尤其是走火入魔的一般。 盧鴻道:“大人可曾想過,釉色能否潔白,并不全在工藝。或是材料所致。且以盧鴻所見,與其糾纏于釉色,不若試在技術上嘗試些新意出來。以盧鴻之見,若于瓷上繪制山水花鳥之物,使之生動活潑,豈不更有童趣?” 趙會聞了皺眉道:“民間制瓷,也有在上邊繪制花紋的,只是多為鄉人俗趣。咱們這窯燒造之物,乃是御用,如何能行那粗俗之法?” 盧鴻一楞,隨即才反應過來。 在盧鴻到唐代之后,才發現后世所謂青花等物,唐時便已存在。后世都說元青花為天下奇珍,其實這青花瓷出現頗早,卻不為世人所重。 所謂青花,乃是以鈷土等材料制成顏料,繪于瓷器之上,再行燒制而成。因其圖案高溫燒成后,色為青藍,故稱之為青花瓷。 元以前青花,不為世人所重。直至明代,朱元章得了天下,因此出身貧寒,不愿以銅為祭器,便著有司燒造瓷器。自此青花紋飾大行,遂成主流。 唐時民間,也有以青或褐色為瓷器裝飾的。只是一則過于粗陋,二則世人喜愛純色,因此所見不多。 盧鴻沉吟了一下。若說以他所能,繪成青花精品,倒也不難。只是青花瓷器略有匠氣,若真讓他去畫這些東西,不說世人如何分說,自己也懶得動手。想了一會,忽然笑道:“這倒也容易,只是成不成,還要試試再說。趙大人,麻煩你為我尋些各色顏料,再取數只精品梅瓶過來,我且試上一試。” 盧鴻想到了,正是在后世曾經曇花一現的淺絳彩。這淺絳彩雖然因有種種缺點,流行時間不長,但其技術不難達成,更適合盧鴻這樣的畫技發揮。若能在此時現于世間,倒是一件美事。 趙會去后,盧鴻又喊來洗硯道:“洗硯,你去外邊找找,有沒有賣桃膠的,我等著急用。” 洗硯一聽大為驚訝,不知少爺要桃膠做什么用。只是他一向知道自家公子多有奇思妙想,也不多嘴,便出去尋找。 不想這一去,直到晚上方歸,卻是兩手空空。 盧鴻皺眉道:“怎么這晚回來,可是沒有么?” 洗硯訴苦道:“我的少爺,你要找的這東西實在是有些難尋。可憐小的把長安城東西市都跑遍了,也沒見有賣這東西的。還好偶然遇上了褚大公子,他說必然有法,明日親自給師尊送來便是。” 第二天一早,果然褚行毅早早便上門來,身后的家人身上,扛了一個大盒子。 褚行毅在盧鴻面前,一向有些拘束。依然是老老實實地問過禮才道:“盧先生欲尋之物,學生總算不辱使命。只是不知是否夠用。” 看著眼前滿是桃膠的木盒子,盧鴻眼睛發直,真不知道褚行毅是如何找來這些個桃膠的。 “褚兄——這也太多了吧?不知是何處尋來的?”盧鴻納悶地道。 “這有何難,學生有個好友,家中便有個大桃園。為此學生跑了一趟,找些人手打了燈籠忙到半夜,將一園子的樹膠全都刮來了。這些夠用么?學生還怕先生制硯,若多做幾塊不太夠呢。”褚行毅顯得頗是高興。 “制——硯?”盧鴻大惑不解:“褚兄怎么猜我是用這制硯的,這要用桃硯做出硯臺來,那還磨得動墨么。” “啊?學生還想,先生前時曾制過澄泥硯,這次用這些桃膠,大概是想做膠泥硯吧。” “……” 當趙會領人將梅瓶與顏料拿來時,褚行毅才知道盧鴻是要在這瓷器上繪制圖畫,入窯燒造。這一下大感興趣,登時便又發揮出楔而不舍的學習精神,問這問那,眼睛不錯地盯著。好在盧鴻也適應了他這特點,倒也沒受什么影響。 淺絳彩繪制比起其他彩瓷來,特點便在淺絳二字。所謂淺絳,乃是由山水畫法而來。山水本分二宗,是為青綠、淺絳。所謂青綠,乃是以石青、石綠等礦物顏料為主,畫出來金碧輝煌,厚重明亮;淺絳山水,以墨為骨,稍加淡彩。淺絳彩瓷便是仿照淺絳山水的畫法,在瓷器上畫出淺淡風格山水等圖畫。雖然不只限于山水,但山水確是淺絳彩的主流。 畫這淺絳難度倒不甚高,只是畫瓷與作畫不同,材料技巧,都別有玄機。盧鴻命洗硯取過一個小陶爐來,升了火,將那桃膠取過一小團,置于爐上化開,又將顏料磨成細粉,讓洗硯細細和勻。 等顏料都準備停當,盧鴻才取過一個梅瓶來,細細地擦干凈了,這才取過一枝毛筆,在一塊白色石板上,調了顏色,便在梅瓶上重重地刷了兩筆。 這兩筆一下去,那一邊的褚行毅眼睛都直了。就連不甚懂畫的洗硯、趙會也都是大眼瞪小眼。 中國畫自來,便有筆墨之說。所謂筆,便是指線條;所謂墨,便是指色塊渲染。但古作畫,尤其是山水畫法,定然是先筆后墨,即先以線條勾勒,之后添色渲染。且自古以來中國畫,多為以筆為主,以墨為次。 此次盧鴻卻大反常態,居然先刷下這兩塊筆觸來,看這樣子,也搞不清楚是山是水,倒如信手瞎涂的一般。 若是他人這樣亂刷,早就被人渺視得無地自容了。只是盧鴻是什么人,說起山水畫來,放眼天下只怕再沒人有資格敢對他指手劃腳。因此旁觀三人吃驚之余,心中更多出一份期盼了,隱隱想到必然是這瓷畫另有玄機,只怕這次自己又有眼福,可以見到盧公子新有什么奇招出臺了。 三人猜得確實不錯。畫瓷與尋常作畫有一點不同,便是所用顏料,透明度不夠。 后世淺絳彩問世,乃是清代。當時一些文人畫家,偶爾涉及此道,才有淺絳一法。只是時間不久,西洋彩色傳入國內。因西洋彩顏色漂亮多樣,畫出瓷來更顯得精神可人,因此很快淺絳彩便退出舞臺,成了歷史。 但淺絳彩也有其優點,便是色彩淡雅,且門檻較低,易于燒制。只是其顏料多為礦物質,因此繪制之時,略有此麻煩。 建常淺絳山水所用顏色,多為植物提煉,透明度高,因此可以先畫出墨色線條,然后罩色其上,不遮墨線。但畫瓷顏料既然是不透明的,如果先畫了底線,再罩上顏色,那線條一下子便給遮住了,如何還能看出效果來。所以畫瓷時,便要先將顏色染好,之后再于顏色之上,勾勒線條。 先線后色改成先色后線,這事說來容易,只是作畫者若胸中無有定次,卻是絕難畫成。總須未下筆前,何處為山,何處為樹,何處為水,心中一一了然,之后才能下筆。 此時三人看著盧鴻這畫,感覺不出的別扭。只見他東邊一筆,西邊一筆,看來全無章法。那些色塊,或深或淺,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便如一個初拿毛筆之人,在上邊胡亂點抹一般。 洗硯與趙會還好一些,但褚行毅本是精于繪事之人,又從盧鴻習畫多年,今日看了這等畫法,只覺得頭暈腦漲,看不出頭緒來。幾次張嘴欲說,但見盧鴻目光專注,雖然下筆凌亂,卻一絲不茍,只得強自忍住。 過了好一陣子,盧鴻才停下手中筆,將那梅瓶轉動一周,目光微閉,打量了一番。取過一只小筆,點了深色,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在一團暈色之上,細細勾皴起來。 以顏料在瓷器上作畫,筆跡四周也會洇開,便如紙上滲化一般。尤其是在顏色之上,再加筆觸,看似容易,其實頗難。盧鴻前世時曾見人畫過瓷,玩時也曾上過手,因此手下才有把握。只見他幾筆下去,那一團深淺色團,便倏然呈現出了一脈青山,嶺壑幽然,白云飄繞。褚行毅見了,忍不住“啊”了一聲,這才明白那團深淺不一的色塊中,竟然隱著如此的山勢向背之形,明白盧鴻最初涂抹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