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記猝不及防的槍聲，讓幾個人的主觀世界仿佛停頓了幾秒，而這短短的數秒間卻是千緒萬端——包括開槍的人。

    那個肩上扛著四顆星的男人，到底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他僅開了一槍，卻是正中紅心，一箭雙鵰。

    但是當他看見羅林臉上的絕望神情時，他竟也有種窒息的錯覺。

    他忽然很想開口為自己辯解：他只是想開槍打死她身后的男人而已。

    但是心底卻有一把聲音鄙視道：“到了這個關頭，你竟還想要撒謊？你這個虛偽的家伙。”

    是的，當季安用頭撞擊他受傷的頭部，把他冒著生命危險救出來的“東西”奪去并扔到那個陌生的男人的手上時，他舉起槍支對準那個男人，那不過是屬于軍人被激怒時的本能反應。

    但是，開槍的那個瞬間，他看見了羅林，并有過0.2秒的遲疑：到底要不要回避她呢？

    也就是說，開槍是他思考過后的決定，并不是無心之失——他真的想要結束這段不正常的關系。

    羅林愛他，毋庸置疑，從他第一眼看見她，他便從她的眼里看見了一種沸騰的渴求。

    她雖然遠遠的看著他，像奉神者一樣以虔誠的態度保持距離，但是目光卻是亳不閃縮的。

    龍族的少女甚少像她這般膽大，她們總是低著頭，不敢直視男人，從來沒有人像她一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他其實不討厭這份大膽，所以他也不排斥她的主動靠近。

    她的話很多，有時候吧啦吧啦的開了個頭，便停不下來了。但是他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比起龍族那群故作矜持的悶胡蘆小姐們有趣多了，讓他在這段潛伏的日子里不致太過苦悶，而且有時候他還會從她的口中得到一些重要的資訊。

    為了報答她的這份“有趣”，某一夜他如常在狼族小頭人的屋頂上偷聽會議內容后，他看著隔壁瓦房的海棠花，打起了“借花敬佛”的主意。

    果然，她很喜歡他的禮物。

    后來，他在狼人的地盤上敗露了，她不惜背叛族人救了他。

    他知道這個女子將要大禍臨頭，他要她跟自己走，怎么也沒想到她竟拒絕了。

    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常常會回想起那一夜，想起她拉著自己的手跑向田野時，她的手心因為緊張而滲出一點濕濡的汗；想起他在海邊擁抱她時，她失序的心跳......但是這些都抵不過她拒絕他時那個堅決的眼神，那一份倔強的動人。

    又或者說穿了，讓他這般念念不忘的并不是她對他的好或者她昔日的獨特的美，而是兀然而止的感情，那離別的遺憾。

    有人說，初戀是最難忘的，其實得不到的初戀才是最難忘的。

    遺憾就像嚙咬人的蚤一樣，雖然沒有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是那持久的癢還是教人不得不在意。

    十年前，在這段少男少女的情竇初開的故事中，他的確是兩族斗爭下的無辜受害者，那時的他沒有刻意利用過羅林的感情。

    但是十年足而改變很多事情，比如說一代名將的家族如何走向衰落；又比如說在逐漸式微的大家族中，那個長著虎牙的名將之后，如何從稚氣少年長成他曾經討厭的大人的世故模樣。

    他討厭的世故是怎樣的世故？在任何情況下都知道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選項；利用身邊每一個可以，還讓被利用的人甘之如飴；面不改容地說著違心的話......二十六歲的他，就是這樣的成年人。

    為了自己的家族，他曾栽贓嫁禍同族異宗將帥，利用交際花的裙帶關系巴結地方勢力，利用流氓以下三濫手段排除異己......他走上了無所不用其極，不擇手段的單行道，完全沒有留給自己回頭的余頭。

    在這條單行道上，他的肩章換了又換，最終變成了四顆星；然后像命中注定一樣，他在熱霧中重遇羅林。

    也許是他讓烈日曬狠了，也許是那白光灑在人的臉上柔和了太多暇疵，那個時候他實在欣喜若狂。

    后來，他才看清了殘酷的真相：羅林男性化的面容和身體，對他而言，是刻骨的幻滅，摧毀了他少年時期美好的夢。

    但是，他已不是隨心所欲的少年了，是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他都要把羅林cao控在股掌之中，讓她徹底背叛狼族人，站到他的陣營來。

    雖然羅林不是他第一個利用的女人，但是，她的存在總讓他特別厭惡自己。

    當他撫上她硬梆梆的手臂時，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向男人出賣自己身體的兔爺；當她向他投來比十年前更加熾熱的眼神時，他覺得自己是個卑劣得徹底的人；當手下有意無意間用曖昧的眼神掃過他們兩人時，他覺得自己像個在大庭廣眾下裸體行走的人——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齷齪。

    明明很希望這個女人連同他的污點一起消失，但是又想要避免當個壞到骨子里去的壞人。

    所以他把握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個讓他可以在除去羅林后還自欺欺人的機會。

    只是，當他看見羅林那雙眼睛，他才知道他沒有成功騙倒任何人。

    她的眼睛，讓他聯想到火焰苦悶地窒息于潮濕的柴草，那種不可能再度燃燒起來的油盡燈枯狀。

    明明她的身后不遠處仍是尚未被撲滅的火海，她的眼睛卻讓他看見了整個世界都漆黑一片的模樣。

    “對不起。”他情不自禁地說道，比起向她道歉，反倒像是只想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自言自語。

    什么時候，他變成了這么虛偽的人呢？

    什么時候，他們走到了這一步呢？

    如果十年前，羅林跟他一起走，這個故事會不會不一樣？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很多次，但是假想永遠得不出真切的答案。

    事實是，十年前的羅林沒有跟他走，所以他對她唯一一次真正的動心，唯一一次真心的請求，便葬送在十年前的海邊。

    人人都想要青春不朽，殊不知比起不變的容顏，更難挽回的是那顆年青的，真摯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