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的大部分地方四季是分明的，暮春并非殘花敗柳頹唐人眼的季節，而是草木方興未艾，舊花未謝，新花方綻的季節。融融的暖陽斜射進了幻術堂。

    柳筱煙長老瞅了一眼鋪撒進室內的陽光，重重一跺腳道“孩子們，走，不上課了！去大殿五層的花園！”

    一陣歡呼聲。

    柳筱煙長老笑著大喊：“扔下書本，跑起來！跑起來！人怎么能不愛陽光。”她滿眼都是笑意，滿眼都是瑞彩。

    脊軒一眼看過去，剎那間仿佛看到中年的林燭照站在講堂上。

    他沖長老咧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隨即與林燭照幾人歡呼著，手拉手蹦蹦跳跳跑出這間奇妙的屋子。

    他們幾人本想瘋跑到所有人的最前面，可入眼見到琪真橫沖直撞在最前沿，敢于爭先的心望而卻步了。

    琪真推著蘭氏三姐妹的背，像趕羊一樣埋頭趕著三姐妹瘋跑，嘴里還哇哇得叫著，為后來者披荊斬棘。

    轉過大堂的屏風，穿過回廊，巨大的五色石出現在長廊的盡頭，孩子們爭先恐后踩上五色石，瞬間消失。

    身后傳來于牧長老呆板惱怒的聲音：“怎么回事，要拆房嗎？”他半睜著眼，身上披著一件肥大的袍子，寬的能裝下兩個人，他張開雙臂，像一只木訥的蝙蝠，袍子上是完整的大衍地圖，看樣子他在“以身作則”。

    柳筱煙的笑聲也從身后傳來：“于長老，您‘身’先士卒的授課啊！一群孩子，跑著趕陽光，您忙著吧！”

    脊軒幾人捂著嘴笑，隨即也踏上五色石，瞬間出現在大殿五層的御花園中。

    空中漂浮著香甜的果子，先到的孩子們正餓狼般捕捉它們，偏偏這些果子像是生了靈智，竄的很快。

    滿園的春色，一條小溪橫貫菜畦，溪畔架著一座簡易的石橋，孩子們挽起褲角淌水。

    小溪的盡頭是一個石潭，再遠些就是假山。脊軒看過學院的地圖，知道假山后就是學院的藥圃，那里有富裕的靈藥。學院還有一處藥圃，在鼎塔西面的山坡上，萋萋芳草中生長著凝丹的藥材。

    象鼻鳥撲著翅膀跟孩子們搶果子，它們的喙如象的鼻子一般，不僅長而且會彎曲，它們將果子卷下植物，接著喙就會縮小，小到伸進果rou，取出果核，它們將部分果核吃掉，部分埋起來，被這些鳥埋起來的果核會迅速地生長，而且是一花多蕊。

    陽光照透了整個花園，柳長老很快也來了，她面帶微笑，淑逸閑華，一進園子就拍拍手。

    孩子們從各處跑過來，她等著人聚齊了，單指微扣，戟指向地上一劃，一張張桌子憑空出現，桌上擺著散亂的書本。眾弟子正莫名其妙，只見長老指上靈光乍現，再朝地上一劃，地上的花草不見了。

    脊軒腿上還滴著水，腳下卻已不再是小溪，而是幻術堂結實的龜文木地板了，再一眨眼，所有人都已回到了幻術堂內。

    “這就是幻術！”柳筱煙長老揚聲道。

    脊軒錯愕不已，相顧茫然。

    正在這時，“嘶……”一口長氣吸的格外響。

    脊軒偏頭看去，一個扎著馬尾的女生表現出比常人大得多的驚訝，倒吸那一口長氣，讓她的臉都變形了。她眼睛睜得很大，癟著嘴，用驚嚇形容她的神情毫不為過，這是脊軒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叫梅尹的女生。

    林燭照之前曾告訴過脊軒，她們屋中四人中，除了嵐氏姐妹中的兩人，還有一個神似琪真的女孩叫梅尹，從入院到現在神神秘秘，脊軒不敢相信，學院里怎么又出現一個像琪真的瘋丫頭。

    林燭照摸摸腿上的水，問道：“長老，我們并未離開這件屋子嗎？”

    柳筱煙從一雙雙好奇的臉上掃過去，微笑著沒有回答。

    脊軒見長老不作答，低頭翻開了眼前的書本，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見，驚訝填滿了他的腦海，燭照問長老時他還游移不定的懷疑，現在看到書上的細碎文字，他已八成確定自己并未離開過幻術堂。

    “我們沒離開過嗎？但怎會如此真實？”脊軒開口問道。

    “你說呢？”柳長老笑著反問，“孩子們，你們說呢，我們究竟離開過這間屋子了嗎？”

    “沒有！”梅尹大辮子使勁一甩，幾近亢奮地仰頭搶答。

    柳長老不動，額頭上忽然亮起復雜的紋路，接著所有人的書都漂浮起啦，書頁嘩啦啦的翻，都翻到了同一頁，隨即這一頁從書上脫離下來，整整齊齊的拼揍在一起。長老打個響指，嚴絲合縫的紙張瞬間變成一面大鏡子。

    鏡子上映襯出四個字“幻海空境！”

    眾弟子目瞪口呆看著。

    柳長老指著鏡子上映出的四個字道：“適才你們所感受的，就是幻術中的幻海空境，所有人皆可與我同行。你們看看這是一面鏡子，還是原本的書頁？”

    這個問題提出來，在座眾弟子立馬分成幾派，有人說是鏡子，有人說是書頁，有人說兼而有之，有人說既非鏡子又非書頁。

    說是鏡子的人，長老對他們道，”既然是鏡子，為什么不映照實景，而在其上浮現‘幻海空境’四個大字“，眾弟子答不上。

    說是書頁的人，長老回答道，”它如今呈現鏡子的樣子，你拿什么證明它之前是書頁”。眾弟子依然答不上。

    長老有反問說兩者都不是的人，“既然兩者都不是，那立在你們面前的是什么？

    你們說的都是不能自圓其說的悖論。

    柳筱煙粲然一笑，道：“眾弟子學習幻術，就要從‘幻’的視角看這世上的神奇，就要學著用‘空’的眼神看萬物，有誰會背古圣的《玉玄清靜經》中的空字訣嗎？”

    脊軒舉手，可手舉了一半，已有人大聲背誦起來，又是梅尹。

    她背道：“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

    她的聲音亢奮不已，帶著顫抖，響徹了整個幻術堂，聽上去像是激動地哭了。

    直到此刻，脊軒才不得不承認，這女孩的確有些與眾不同。他的眼神隔空與姜文廣碰到一塊，同樣是詫異。

    “非常好！”柳長老贊揚道。

    梅尹剎那間亢奮地不知所措，整張臉都憋紅了。

    眾弟子看到她這樣子連驚訝都忘了，只是想笑。

    接著，‘空子訣’出現在鏡面上，柳長老繼續道：“這清靜經是為數不多傳遍大域的上乘道經，可謂家喻戶曉！經文蘊含大道，所以用途甚廣，凡俗學子用它來清心明性，洞明智慧。武境中取其中道意感悟天地境界，而幻術中，截空自訣作為對幻海空境的釋讀。修為不深的人悟了其中的理，掉進他人的幻海也能脫出來，這就是所謂的以空破幻，以無破有。我要慢慢訓練你們，如何通過人的細節，分辨幻境的真偽。現在，你們想想細節，再猜猜我們身在何處吧！”

    “幻術堂！”又一次完美地搶答。只見梅尹繃著臉，坐得筆直，身體前傾著，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殺獵物的小獅子，她的神色認真到近乎莊重。

    柳筱煙不答，而是笑著揮手，大鏡子再次變作書頁回歸原位。

    眾弟子琢磨不出她微笑里的隱意，紛紛討論起來。

    耿迪說是在幻術堂，徐子騫卻說在御花園，林燭照聽了半晌關于“空”和“幻”，提出我們可能兩個地方都不在的假設。

    脊軒也在沉思，他當然不懂那一段玄而又玄的‘空字訣’如何釋讀‘幻海空境’，他只是忽然想到柳長老笑著大喊：“人怎么能不愛陽光！”那是最熾熱的笑眼，也是最光明的笑眼。

    想到這點，他斬釘截鐵道：“我們一定是在花園！”。

    “何以見得呢？”勁旭提著手中的書，在脊軒眼前嘩啦啦翻。

    脊軒隨聲道：“猜的！”

    柳筱煙長老在走廊轉悠，微笑著聽每一組討論者的答案。

    走完一圈，她拍拍手，滿堂肅靜，只見她額頭的神紋亮了，剎那間，眾人回到了花園中。

    草木繁盛，花柳爭艷。

    勁旭玩笑地給脊軒鞠躬道：“先知先生啊！”

    脊軒笑著還禮：“哪里哪里”……